曹炬留众人在碧水园用饭,邓延陵等人连连推辞,最后贺老太医发话才答应了,便随李福先前往别院放置行李。这边清雯带着萧氏兄妹下去稍事歇息,偌大一个依宋代园林规制打造的碧水园,只剩下曹炬与舒晓云二人。园内叠石为山,凿池引水,曲径通廊绕着半亩莲塘,塘边几株垂柳垂丝轻拂,风过处,将檐角铜铃吹得叮当作响,倒添了几分幽静。只是这份幽静里,却藏着两人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自舒晓云踏入碧水园,你看我一眼,我避你半分,竟连一句正经话也未曾说过。
待旁人身影都消失在月洞门后,曹炬先按捺不住,轻咳一声打破沉默,对着数丈外立在廊下的舒晓云,勉强挤出个笑脸。谁料舒晓云眼皮都未抬,只冷冷丢过来一个白眼,那眼神里的嗔怪,倒比园中池水还凉几分。
“我哪又惹你了?”曹炬摸了摸鼻子,只觉莫名其妙。他摇了摇头,提步往舒晓云这边来,青布直裰的下摆扫过廊下青砖,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舒晓云见他走近,心头竟莫名一跳,像有只小鹿撞得慌,下意识便低下头去,盯着自己裙裾上绣的缠枝莲纹。可转念一想:“我舒晓云何时怕过谁?这小子不过是曹府子弟,怎值得我慌乱?”当即挺直脊背,昂起首来,刚要开口反驳,目光却正巧与曹炬撞个正着。那一眼里,有曹炬的探究,也有她自己藏不住的慌乱,顿时让她脸庞烧得厉害,连后胸口都觉出细密的汗意来。这等异样滋味,舒晓云长这么大从未尝过,忙不迭转头去看园景,目光落在那几座飞檐翘角的宋代亭榭上,只盼着能掩饰此刻的窘迫。
曹炬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早已透亮,暗自发笑——这姑娘嘴上厉害,心里却藏着几分羞赧。他也不点破,只学着舒晓云的样子,望向远方,忽然朗声道:“今年的桃花开得真不错啊,映着这碧水园的亭台,倒有几分画意。”
舒晓云正心慌意乱,闻言下意识便点头,随口应道:“是啊,挺美的。”话刚出口,忽觉不对——方才入园时她明明瞧过,院里哪有什么桃花?不远处倒是有几棵老桃树,枝桠光秃秃的,上面的桃子早被下人摘得干干净净,连片残瓣都没剩下。
她顿时恼羞成怒,跺了跺脚,提着裙角便冲上前,一脚就往曹炬脚背跺去。曹炬早有防备,身形往后一撤,这一脚便落了空,只跺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舒晓云见他居然敢躲,更添火气,紧跟着又追上去,口中念叨着“我踩、我踩、我踩踩踩”,一双绣鞋在曹炬脚边来回试探,倒像是在玩一场惊险的博弈。
“别闹别闹。”曹炬一边往后退,一边拿眼往月洞门方向瞟,嘴上劝着,脚下却半点不含糊,“萧氏兄妹还没走远呢,若是被他们瞧见,你这舒姑娘的体面还要不要?”
舒晓云一听“体面”二字,顿时像被泼了盆冷水,动作猛地一顿,迅速收敛了脾气,又恢复了往日淑女模样。她抬手拢了拢耳边垂落的秀发,目光扫过园内路径,忽咦了一声,疑惑道:“东侧小院不是空着两间房么?清雯怎带着萧氏兄妹往西边去了?莫不是领错了路?”
曹炬摇了摇头,解释道:“东侧小院已然住了人,如今只余下一间。萧氏兄妹一男一女,总不能让他们同住一室,传出去倒显得我曹府不懂规矩。”
“是谁住了?”舒晓云急于扯开方才的话题,追着问道,“莫非是你曹府又添了新来的客人?”
曹炬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是那种随意领人回府的浪荡子弟么?实话与你说,住东侧小院的是小云姐的表弟,名叫袁嘉骏。对了,你应当见过他的,就在南城门旁的五州酒楼里。”
“自然记得。”舒晓云脱口而出,话刚说完,脑中忽闪过五州酒楼里萧大娘子的身影,那场景与眼前的碧水园重叠,竟让她有些不自在。她强装轻松,撇了撇嘴道:“原来是那个满肚子牢骚的小愤愤啊,亏你还记得他。”
“小愤愤?”曹炬被这称呼逗得更乐了,转念一想袁嘉骏那日在酒楼里,对着朝政大发议论、满脸愤懑的模样,倒真配得上这三个字。他收敛了笑意,便顺口将袁嘉骏在刑部遭人陷害、受了不少苦楚的事情,一五一十对舒晓云说了。
舒晓云听了,不禁动了几分恻隐之心——毕竟是个读书人,遭此劫难也着实可怜。可转念一想那日袁嘉骏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里的炽热与执着,又让她不由眉头大皱。依她前世看的几百本言情小说经验推测,似这类性格偏执的文人,一旦陷入情网,行事往往难以常理揣度,到时候纠缠起来,定是麻烦不断。她舒晓云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小丫头,没兴趣与人在这些儿女情长里兜圈子。再说,曹炬在感情上也绝非豁达之人,男人小气起来,比女子还要甚上几分。她还记得,从南线回京的路上,曹炬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就算是赵文基对自己有半分不轨之心,他也敢提刀杀人——这话听着像戏言,可以曹炬的性子,恐怕多半是真的。为了自己清静,也为了不惹曹炬动怒,还是离这姓袁的小愤愤远些为妙。
曹炬见舒晓云听着听着,脸色忽晴忽阴,眼神也飘远了,便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问道:“你怎么了?莫非是觉得袁嘉骏可怜,想为他说情?”
“没什么。”舒晓云猛地回过神,连忙摇了摇头。自己这些想法尚且只是猜测,若是当真告诉曹炬,说不定反被他取笑自己自恋成癖,倒不如闷在心里,省得徒增是非。
曹炬见她不愿多说,也未起疑,转而四下张望了一番,却没瞧见贺老太医的身影,不由咦了一声,疑惑道:“姓贺的老头跑哪去了?方才还在这儿,怎的一转眼就没影了?”他哪里知道,贺老太医早看出曹炬对自己方才的话心存不满,怕他事后发难,便趁曹炬与舒晓云说话的功夫,悄悄跟着邓延陵等人,一同去曹府别院了。
舒晓云听他竟用“姓贺的老头”称呼自己的师父,顿时有些不满,皱着眉反驳道:“什么姓贺的老头?那是我师父贺老太医,乃是京中有名的回春妙手。拜托你对他也尊重点,莫要这般口无遮拦。”
曹炬轻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服气:“我对他原本是敬重的,可他方才在众人面前说那话,是何用意?不是存心给你我添乱么?虽说你迟早要过我曹家的门,可这般当众说破,倒显得我曹炬急不可耐一般。”
“做你的春秋大梦!”舒晓云被“过门”二字惹得顿时怒了,一时口不择言,声音也拔高了几分,“谁要嫁给你了?你曹府纵然是开国功勋之后,也休想得寸进尺!”
“哟呵?”曹炬见她动了真怒,反倒来了兴致,伸指便要去挑舒晓云的下颌,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小娘子的心,莫非是另有所属?还是说,你早已看中了旁人,故意拿我消遣?”
舒晓云猛地扭头躲开,俏脸含霜,眼神里满是怒意,刚要开口说“要我嫁你,除非……”,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若是真把话说死,反倒下不来台。
曹炬也怕她说出什么不好收场的话,连忙抢在她前头转开话题,指着园外厨房的方向,说道:“对了,今日午饭倒是件头疼事。突然多了邓延陵、贺老太医这许多客人,事先又未吩咐厨房准备,若是菜式简陋,倒显得我曹府怠慢了贵客。你我不如去厨房看看,帮着可人搭把手也好。”
舒晓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也担心可人一人忙不过来。她一个小姑娘,要应付这么多客人的饭菜,怕是要手忙脚乱。去看看也好,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她心里清楚,有些话若是当真说出口,不仅会让曹炬烦恼,也会给自己添堵,反倒于事无补,何必呢?
两人便隔着三尺距离,并肩往厨房方向走。廊下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路沉默无言,倒显得有些尴尬。曹炬忽又轻咳一声,打破了这份沉默,问道:“不是说禁军午时才进城么?你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早?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现在才想起问这个?”舒晓云白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慵懒,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官家要出城五里相迎禁军,我不过是个冒牌的定仪公主,若是跟在禁军队伍里,被朝中那些眼尖的大臣看出破绽,我下半辈子就全毁了。倒不如提前绕道进城,还能图个清静。”
曹炬听她这话,更觉奇怪:“今日乃是禁军回朝的日子,京城各门的查验定是比往日严上十倍,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送你进城?”
“是你属下那个活宝翟隆。”舒晓云抿了抿唇,回忆道,“他与今日守城的禁军副都指挥使是旧识,两人在城门口说了几句话,也没查验我的身份文书,便放我们进城了。”
“这小子人呢?送你到曹府门口,怎的不进来见我?”曹炬皱起眉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
“他说还有要事要办,将我们送到曹府门外便走了。”舒晓云如实答道。
曹炬咬牙切齿道:“好个翟隆!居然过我曹府门而不入,连句招呼都不打,这小子当真是皮痒了,等他回来,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舒晓云见他这般模样,渐渐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故意火上浇油道:“想来是前日他随你一同受官家接见嘉奖,觉得这般露脸的机会绝不可错过,一心想着在官家面前表现,纵然得罪你这位曹将军,他也在所不惜。”
“来日方长,他既这般不知轻重,我定如他所愿,让他好好尝尝怠慢主子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