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很有默契地避开方才的不快，一路说笑着往厨房去。这碧水园乃曹家精心打造的别院，厨房亦依宋代规制营造，青砖垒砌的灶台连排而立，灶上铜锅悬着亮晶晶的油光，屋顶木梁间悬着熏得油亮的腊肉与腊肠，风一吹便轻轻晃动，墙角几缸新酿的剑南烧春封着红泥，空气中飘着米面的清香与香料的醇厚气息，倒有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
一进厨房，便见可人围着青布围裙，鬓边碎发被汗水浸得贴在脸颊，正握着菜刀在案前手忙脚乱地切菜，案板上的黄瓜、萝卜堆得像小山，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她却连擦汗的功夫都没有。往日里，她只需照料府中四五人的饭菜，煎炒烹炸皆能游刃有余，今日骤然添了邓延陵等一众江湖客，饶是她手艺精湛，也有些应付不过来。
“可人，我早与你说过，凡事不必都亲力而为！”曹炬见她这副辛苦模样，眉头微蹙，心底生出几分心疼，快步走上前，从一旁竹篮里拿起干净布巾递过去，“你看清雯就比你机灵，前日我让她去盛碗粥，她出了门便吩咐底下丫头来厨房取，自己只在廊下候着端回去，哪用这般累着自己？”
正在一旁蹲在竹篮边捡菜的清雯，闻言身子一僵，手里的青菜差点掉在地上，她抬起头，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带着几分嗔怪说道：“公子，您这话说的，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损小婢呢？”
“清雯，”舒晓云见状，笑着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解围，“别管你家公子是何用意，就当他是在夸你聪慧会办事便是，何必较真？”
“嗯！”清雯重重点头，眼底的窘迫散去，重新染上笑意，“小婢听舒姑娘的！”方才在院里，她无意间听到贺老太医与旁人闲谈，说舒姑娘是公子未过门的妻子，心里虽掠过一丝闷闷不乐，可转念一想，府里上下早就默认了两人的情意，若舒姑娘不嫁公子，才是真的稀奇事，倒不如早早放下这点小别扭，安心伺候。
曹炬斜睨了舒晓云一眼，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你平日里教导翠花，也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着？”
“是啊，”舒晓云毫不示弱地回视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我早跟翠花说过，凡是曹公子说的话，你且当耳旁风便是，不必当真——毕竟你这公子，向来爱逗弄下人。”
曹炬被这话噎得一时语塞，耳边顿时传来厨房内几个丫头的嗤嗤低笑声，连一直低头切菜的可人，都忍不住低下头，肩膀微微抖动。清雯更是乐呵呵地看着热闹，心里只觉解气——公子平日里总爱拿她们这些下人逗乐，今日总算被舒姑娘噎了一回，也算是难得。
舒晓云见曹炬脸色有些窘迫，也不想真让他下不来台，便转头对可人说道：“可人，不必准备太多菜式，先备八个冷盘开胃即可。其余的热菜，交给府里别的厨子来做便是，他们虽不及你的手艺精妙，但在京城里也算是有些名声，招待这些江湖中人，已是足够了。”
可人手里的菜刀顿了顿，偷偷看了眼曹炬，有些犹豫地说道：“可这些人是公子的贵客，若是这般简单准备，会不会显得太过怠慢，落了公子的面子？”
“你又不是不知你家公子的脾性。”舒晓云笑着摇头，语气带着几分通透，“招待这些江湖人，与其在菜式上费尽心机，不如让欧阳长老多搬些美酒来。他们几坛剑南烧春下肚，酒意上涌，菜里是放盐还是放糖，恐怕都分辨不清了，哪还会在意菜式是否精致？”
清雯一听，立马站起身，将手中的几颗青菜往竹篮里一扔，兴冲冲地说道：“舒姑娘说得极是！小婢这就去告知欧阳长老，让他多搬些好酒来，定要让客人们喝个尽兴！”
“回来！”曹炬急忙喝住她，语气带着几分严肃，“告诉你们，本公子今日饮酒至多一壶，多一杯也不喝——可别想着劝我。”
清雯回过头，满脸的难以置信。公子在家用饭时，向来极少饮酒，可在外与澹台宇鑫等人相聚，虽说从没醉过，但哪次不是满身酒气地回来？她还常听澹台宇鑫等人满怀崇拜地说，公子在外如何拎着酒坛与人对饮，纵横京城酒场从未遇过对手，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连酒都要限量了？
正疑惑间，忽听厨房门口传来丫环的问话声：“五公子是否在屋内？李管事找您有要事。”
清雯一听那声音，立马应道：“李管事，公子在此呢！正好有事要找您安排！”
话音刚落，李福便匆匆走进来，他身着青色的管事袍服，腰间系着黑色革带，身形因常年躬身行礼显得有些佝偻，他快步走到曹炬身前，压低声音说道：“五公子，老爷来了，此刻正在客厅内等候，说是有要事与您商议。”
曹炬闻言，眉头微挑，问道：“贺老太医与邓老前辈他们呢？可曾见过父亲？”
“小的领着老太医等人刚从别院回来，在门口正巧碰上老爷的仪仗。”李福苦着脸答道，“可真是不巧……”在他心里，老爷乃是当朝枢密使，身居高位，身份尊贵，邓延陵这些江湖人物虽有些名头，但终究是草莽之辈，让老爷与他们同处一室，简直是污了他老人家的眼。
“你这人啊，近些年倒是越发势利了。”曹炬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对可人吩咐道，“可人，就按舒姑娘说的办，备好冷盘即可，余下的饭菜安排，交给李管事去处理。”
说完，他便与舒晓云一同往客厅去。刚进客厅，便见曹佾端坐在正中的梨花木椅上，身着紫色的枢密使官服，衣料上绣着细密的祥云纹，腰间系着玉带，手中捧着一盏热茶，正与贺老太医低声说着话。邓延陵等人则站在贺老太医身后，一个个神色肃然，双手垂在身侧，有两人甚至鬓角微微见汗——显然是在曹佾这位朝廷重臣面前，心生敬畏，连大气都不敢喘。
曹炬与舒晓云连忙走上前，向曹佾行礼问安。贺老太医见状，放下茶盏，笑着对曹佾说道：“枢相大人，老朽此次去西宁，最大的幸事，便是收了一关门弟子，便是这位舒姑娘——她在医术上的天赋，乃是老朽生平仅见。”
曹佾看了眼舒晓云，目光温和，语气平和地说道：“本相亦听犬子说起过此事，巧彤能拜在老太医门下，习得精湛医术，那是她的福气。”
贺老太医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歉意，说道：“老朽此前在途中自作主张收徒，未曾提前向枢相大人与吏部禀报，还请大人恕罪——老朽也是见舒姑娘天赋过人，实在不忍错过。”医术到了贺老太医这般境界，连毕士安与曹佾都要敬他几分，可在这些位高权重之人眼中，郎中终究是较为卑贱的职业。他此前收舒晓云为徒，一来是惜才，二来也是受了曹炬的鼓动，颇有几分先斩后奏的意思，今日见曹佾确实无怪罪之意，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无妨。”曹佾随口应道。在他看来，舒晓云拜贺老太医为师，算不上什么大事，若是能习得医术，日后说不定还能成一段美谈。只是他心里也有些疑惑：这女子精通的东西未免太多了些，文采、厨艺暂且不说，如今又多了门医术。贺老太医素来挑剔，绝不会收一个年近二十、且对医术一窍不通的女子为徒，舒晓云在此道上定有过人之处，可先前怎么没听炬儿提起过？
不过眼下不是追问的时候。曹佾缓缓站起身，他在客厅待了一盏茶的功夫，已是足够——方才听说贺老太医在此，他才特意过来探望一番，一来是敬贺老太医的医术，二来也是在邓延陵等武林群豪面前，给儿子撑撑面子，让他们知晓曹家的势力。但他也看得明白，这些江湖人确有可用之处，皆是一方精英，有些还与曹家的势力有所交集，比如青州邓家，历来受青州曹府的压制，此次邓延陵身为众人之首，执意来向炬儿致谢，恐怕也另有心思，想借曹家的势力稳固地位。
“各位英雄，”曹佾转向邓延陵等人，拱手示意，语气带着几分谦和，却又不失重臣的威严，“今日劳烦各位前来府上，本当好好招待。”
众人慌忙拱手还礼，口中连道“不敢当”“枢相大人客气了”，一个个腰弯得更低了。
“本相与犬子尚有要事交待，今日的午宴，他不便在此作陪了。”曹佾缓缓说道，“届时由府里的李管事招待各位，备了些薄酒粗菜，还请各位英雄见谅。”
贺老太医连忙打圆场：“他们这些人在京城还要待上数日，日后有的是机会与五公子相聚，枢相大人与五公子只管去忙便是，不必挂心我们。”
曹佾又对贺老太医说道：“稍后还请徐老替本相向各位英雄敬酒致歉，本相就先失陪了。”
说完，他转身往门口走，刚走到门槛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忽又皱了皱眉，转头低声对曹炬道：“将巧彤也叫上吧，一同去书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