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郊迎
日月重照2025-12-04 19:305,182

  曹炬没有再与蒯越琦多说什么,只是稍事安慰几句,便让他回去陪伴妻子。

  郓州城外的晨雾尚未散尽,如轻纱般笼罩着寻常巷陌。蒯越琦推门入内,见妻子郑意泪痕未干,早已沉沉睡去。那张日夜相对的俏丽面庞,此刻在烛火下更显憔悴,他怔立良久,终是长叹一声,轻手轻脚将她抱至榻上,自己则踅回书案旁,席地而坐,手托额头,满心烦绪如乱麻缠结,茫然无措。

  “笃、笃”

  几声轻叩将门内的寂静打碎,蒯越琦猛然惊醒,才知自己竟也伏案睡去。抬眼望窗外,天光已然大亮,他忙起身开门,见昨夜随曹公子左右的侍卫立在门外,忙拱手道:“这位大人”

  “不敢当先生‘大人’之称,小人名唤陈渝,先生直呼贱名便是。”

  “这怎使得”

  陈渝截话道:“此乃公子之命。”

  蒯越琦瞧出对方眼中并无善意,然这几年世情冷暖,早已磨平他年少时的孤傲棱角,当下也不恼,只淡然道:“既是曹公子吩咐,蒯某从命便是。”

  “蒯先生,这边请。”

  二人步入院中,陈渝指了指正在打坐的曹二,对蒯越琦道:“公子念及先生安危,特留此人护你周全,平日里先生唤他‘阿二’即可。若有人问起来历,便说是先生外出访友时,遇此乞丐可怜,收为奴仆。蒯先生可知,这阿二乃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便是整个郓州府,也难有撑过他十招之人,足见公子对先生何等看重。”

  蒯越琦颔首,忽想起一事,问道:“曹公子已然启程了?”

  “公子另有要务,早已动身。”陈渝道,“至于江晓刚的尸身,还有那小厮,公子也一并带走了,先生尽可放心。”

  蒯越琦心中透亮,江晓刚的尸身倒不足虑,那小厮江福顺却如悬顶利剑,何时落下,全看曹公子对自己是否满意。念及此,他不免有些不忿——自己既已立誓,便断无反悔之理,曹公子这般行事,未免太过谨小慎微了。

  陈渝见他默然不语,约莫猜到缘由,冷笑一声道:“蒯先生若无事,小人这便告辞。”

  蒯越琦不禁问道:“陈侍卫这是要回巨野县?”

  陈渝摇头:“小人暂居城中四方客栈。蒯先生,那江晓刚终究是汝西名士,数日不归,其家人必向衙门报案。公子有令,命小人这几日留意东原县衙动静,见机行事。另外,小人住店之事,先生只当不知,若有要事,可遣阿二寻我,切不可亲自登门。”

  蒯越琦不解:“这却是为何?”

  陈渝不耐道:“公子便是这般吩咐的。还有,这段时日先生也不必去巨野县叨扰公子,若真有急务,由小人代为禀报便是——”

  见蒯越琦满脸困惑,欲言又止,陈渝摆手道:“先生不必多问,个中缘由,公子日后自会向先生说明。”

  巨野县城外三里处,官道两旁,郓州府七品以上官员、驻军大营正副都指挥使等,皆列队等候,恭迎成都府通判曹岐曹大人驾临。

  往年可没这般阵仗,郓州知府宋胜暗自嘀咕。往日里,军中从不派人,自己不过带几名府衙官员,连随从带周勋那边的人,撑死三四十个,哪像今日,竟快有上百人了。

  “宋大人。”曹炬忽开口道。

  “下官在。”宋胜忙拱手应道,“曹将军有何吩咐?”

  “本公子记得,约莫是去年吧,郓州府曾给京城递过折子,言说清风山盗匪猖獗,请朝廷相助,不知此事后来如何了?”

  “这……”

  宋胜一时语塞。那清风山的盗匪,是前年年底冒出来的,不过百余人,虽行踪诡秘,难以缉拿,却也算不上什么滔天大祸。若非郓州府境内有位曹老夫人,轻易惊扰不得,这等丢人的事,他根本不会上报。

  谁知折子递上去,除了吏部、刑部各来一份斥责文书,朝廷竟无半分举措。可奇的是,没过多久,那伙盗匪竟销声匿迹了。宋胜虽觉蹊跷,但辖境太平,终究是好事,日子一久,也就抛到脑后了。

  此刻被曹炬问起,宋胜不免慌乱——此事上,他不仅毫无作为,更是一无所知,只得临时编道:“回曹将军,自清风山出现盗匪,我郓州府一面禀报京城,一面与郓州大营驻军联手进山围剿,前后共四次,盗匪望风而逃。这半年来,我郓州府已复太平,再无盗匪踪迹了。”

  “嗯,围剿四次,”曹炬忽又问道,“那么斩杀几人,擒获几人?”

  这一问如惊雷破空,直刺要害。宋胜只觉后颈一凉,额头冷汗瞬间涔涔而下,顺着脸颊滚落,浸湿了官袍前襟。他心中暗叫糟糕,平乱缉匪之事向来有司备案,桩桩件件都需记录在案,有据可查,绝非信口胡诌便能蒙混过关。他强自镇定,躬身拱手,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曹将军,下官虽执掌郓州一府政务,终究是文吏出身,不通军旅之事。围剿清风山贼匪这般凶险差事,乃是由我府总捕头率领一众捕快衙役,会同郓州大营两千精锐兵马一同行事。对了,杨将军方才还在此处与众将议事,曹将军,不如由他来禀报详情,他身为军中主将,对此事定然了如指掌!”

  见曹炬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宋胜如蒙大赦,连忙转过身,扯着嗓子高声喊道:“杨将军,曹将军有请!”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巴不得立刻将这烫手山芋抛出去。

  此时,郓州大营主将杨燃正与两位副将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低声交代着军中事宜。听闻宋胜的呼唤,他回头望了一眼,见曹炬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当即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小跑过来。他身着玄铁铠甲,腰悬虎头大刀,步履铿锵,甲胄碰撞之声清脆作响,脸上带着几分军人特有的刚毅之气。

  “卑职杨燃,参见曹将军!”杨燃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声音洪亮如钟。

  “杨将军请起,”曹炬抬手示意,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方才与宋大人谈及清风山匪贼作乱之事,宋大人言你对此事更为熟悉,你且细细说来。”

  杨燃闻言,心中顿时怒火中烧。他猛地抬起头,狠狠瞪了宋胜一眼,那眼神如同利刃,仿佛要将对方生吞活剥。宋胜被他瞪得心中一虚,连忙错开目光。杨燃深吸一口气,转而对曹炬拱手道:“曹将军明鉴!我郓州大营乃是大宋北线后备军,肩负戍边重任,历来不参与地方民事。去年宋大人亲自登门造访军营,言说境内清风山贼匪猖獗,烧杀抢掠,民不聊生,恳请末将出兵相助。末将念及我军长驻郓州府境,食朝廷俸禄,理当为地方百姓分忧,岂能袖手旁观?便即刻上书兵部,详述缘由,待得到兵部许可后,才从大营抽调两千精锐将士,由陈副都指挥使亲自领军,配合府衙捕快一同进山剿匪。却不想府衙里的人皆是些酒囊饭袋,平日里只会欺压百姓,对剿匪缉盗之事一窍不通,连那些贼匪的老巢在何处、行踪如何都含糊其辞,毫无头绪。我军将士在山中风餐露宿,转战月余,两次深入清风山腹地,皆是空手而归,连贼匪的影子都未曾见到,实在是毫无建树,愧对朝廷信任!”

  宋胜万没料到杨燃竟如此不给自己颜面,当着曹炬的面直言不讳地指责府衙,气得脸色胀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他暗自思忖:你杨燃说得冠冕堂皇,若不是曹老夫人的宅邸就在清风山脚下不远,生怕贼匪惊扰了老人家,你们郓州大营怎会这般痛快地出兵?此刻倒好,反倒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府衙头上!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上前一步,对着曹炬拱手道:“曹将军容禀!那伙清风山贼行踪诡秘,来无影去无踪,我府衙捕快衙役平日里只负责城中治安,处理些偷鸡摸狗的琐事,对深山剿匪本就不擅长,因此才再三恳请大营相助。可你那两千兵马在山里转了近一个月,沿途骚扰村民,索要粮草,闹得山里百姓怨声载道,民怨沸腾,却连一个匪徒也没抓到,连根贼毛都没捞着!归根结底,还是领兵将领指挥无能,畏缩不前,并非我府衙办事不力!”

  “放屁!”杨燃勃然大怒,双目圆睁,厉声喝道,“宋胜你休要血口喷人!我军将士皆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岂会畏惧区区毛贼?若不是你府衙提供的情报错漏百出,误导行军方向,那伙蟊贼早已被我军一网打尽!你身为一府知府,不思己过,反倒倒打一耙,实在无耻!”

  “你才无耻!”宋胜也来了火气,不顾官仪地反驳道,“明明是你军将士贪生怕死,不敢深入贼巢,却将罪责推到情报身上,真是岂有此理!”

  “够了!”

  曹炬蓦然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杨燃与宋胜皆是一震,齐齐住口,却仍像两只好斗的公鸡一般,怒目相视,气息粗重,恨不得当场扭打在一起。

  见此情景,曹炬缓缓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他心中清楚,这二人表面上争执不休,实则都是为了推卸责任,真正畏惧的,不过是自己背后的曹家势力罢了。若是换做父亲曹佾在此,他们早已吓得噤若寒蝉,匍匐于地,哪里还敢这般大声争执?曹炬也懒得多费唇舌,神色一沉,说道:“清风山匪贼滋生作乱,滋扰地方百姓,残害商旅,此事家父与本公子早有耳闻。只是前两年恰逢西宁边境战事吃紧,朝廷全力应对外敌,无暇顾及地方匪患,才暂且搁置。却不曾想时至今日,这伙贼匪仍未被铲除,可见你二人办事不力!宋大人?”

  宋胜心中一紧,连忙躬身应道:“下官在。”

  “据你所言,郓州府已太平了半年多,再无贼匪出没,”曹炬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宋胜,“但你能否拍着胸脯保证,那伙贼匪已彻底离开清风山,再也不会在你郓州府境内出现?”

  宋胜闻言,心中顿时犯了难。他思前想后,这半年来确实未曾接到过清风山贼匪作乱的报案,但谁也无法保证贼匪是否真的远走他乡,或是潜伏在山中某个隐秘之处,伺机而动。若是贸然打包票,日后贼匪再度作乱,自己便是欺君之罪,后果不堪设想。他迟疑片刻,终究不敢轻易许诺,只能含糊其辞地说道:“这……这半年来境内确实太平无事,想来那伙贼匪已是惊弓之鸟,早已逃离郓州府境了……”

  “很好,”曹炬面色愈发阴沉,语气也冷了几分,“以前之事,本公子不想多问,也不再追究。但从明日起,你郓州府下辖各府、县衙门,即刻抽调所有捕快衙役,全数进山搜索贼匪踪迹,一寸土地也不得放过,直到找到为止!若是找到了贼匪的下落,不管本公子是在巨野县还是身在京城,都由周勋速派人快马前来禀报,不得有半分延误!”

  见宋胜脸上露出满脸为难之色,眉头紧锁,似有难言之隐,曹炬冷笑一声,语气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宋大人莫非是觉得本公子的吩咐难以办到?若等到我曹家老宅受贼匪骚扰,惊扰了祖母大人,宋大人,到那时可就别怪本公子不讲情面,上折子参你一本,治你个玩忽职守、纵容匪患之罪!”

  话都说到这份上,宋胜再也无可推脱,只能硬着头皮躬身领命:“下官遵令!明日起,下官便即刻下令,命各府县捕快衙役进山搜索贼匪踪迹,定不辜负曹将军所托!”

  “杨将军,”曹炬又将目光转向杨燃,沉声道,“这段时日,你郓州大营需提高警戒,加强巡逻,严阵以待。宋大人这边一旦确认贼匪所在,你即刻率领大军出兵围剿,务必将这伙贼匪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不得留下任何后患!至于出兵所需的兵部手续,本公子会亲自出面与兵部交涉,替你办理妥当,你无需顾虑!”

  “卑职遵命!”杨燃心中一喜,连忙躬身应道。他本就觉得一两百人的山贼不足为惧,此番围剿贼匪,若是能顺利建功,在宰执大人和曹将军面前都是一份不小的功绩,日后升迁有望,何乐而不为?

  曹炬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地说道:“诸县知县和大营两位副将均在此地,你二人即刻前去传令,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是!”宋胜与杨燃齐声应道,随后各自转身离去。宋胜一路唉声叹气,脸色愁苦,心中暗自思忖:难怪旁人都说如今汴梁曹府乃是五公子曹炬得势,果然不假!比起沉稳内敛的曹大公子,这五公子行事张扬,飞扬跋扈,性情乖戾,实在是个难以讨好之人。今日被他这般逼迫,日后进山搜索贼匪,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若是找不到贼匪,自己又该如何向他交代?

  曹炬立于原地,看着宋胜与杨燃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才不管宋胜心中如何抱怨,如何为难,反正那清风山的山贼头领,早在仁宗先帝大猎之时,就已被他在猎场上一拳击毙。事后,刑部官员早已将那头领连同一百一十个同伙的尸首悉数挫骨扬灰,彻底销毁了证据。而那些侥幸留在山里的残余同党,也已被明教弟子循着踪迹找到,尽数屠杀殆尽,一个不留。清风山早已是一座空山,宋胜就算倾全府之力进山搜索,到头来也只是白费心机,徒劳无功罢了。

  而曹炬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地逼迫宋胜与杨燃剿匪,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为了今晨他与曹三一同抛在东原县城外二十里处荒坡上的江晓刚尸首。那尸首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内衣,身上的钱财、玉佩、折扇等随身饰物一件也无,正是那伙清风山山贼当年拦路抢劫富绅时的常用手法。有了曹炬这道严令在先,东原县的捕快衙役一旦发现江晓刚的尸首,定会立刻上报郓州府衙。而宋胜率领众人进山搜索多日,却始终找不到那伙早已不存在的山贼踪迹,定会想方设法来搪塞自己。到那时,这件命案自会由宋胜出面,动用府衙之力安抚江家,给予丰厚的抚恤,绝不会让此事大肆张扬出去。这般拖个一年半载,随着时间的推移,此事自然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也无人提及。

  至于那小厮江福顺,曹炬心中清楚,多一个知情者,便多几分不可测的变数。这小厮知晓太多秘密,留着始终是个隐患。此刻,江福顺的尸首已被他与曹三埋在了群山中某个悬崖峭壁之上的隐秘山洞里,洞口还用几块数百斤重的巨石死死堵住,就算是武林高手前来,也难以轻易挖开。如果不出意外,此人的尸骨至少百年之内难见天日。而这也给那些有心调查江晓刚命案的人多指了一条歧路,让他们误以为江晓刚的死真的与山贼有关。而对蒯越琦而言,江福顺的存在不过是在他心中埋下一根暗刺,让他时时刻刻警醒自己,万万不可背叛曹炬。若是曹炬真要对付他,哪还需要什么暗棋布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继续阅读:第481章 兄弟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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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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