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越琦该知晓自己已离了东原县吧。
曹炬抬眼望了望天际,残阳如血,将西天染得一片赤红,官道两旁的树木投下斑驳暗影,随风摇曳间恍若鬼魅。他暗自思忖:蒯越琦此人,素有才名,胸中亦藏丘壑,此番以近乎屈辱的方式归降效忠,若非遭逢巨变,身败名裂之余更濒临家破人亡的绝境,以其心气断断不会走此一步。此刻他坐在后车之中,心中定是翻江倒海,满腹困惑难解,或许还夹杂着几分不甘与恼怒。毕竟在世人眼中,他既已俯首称臣,便该顺理成章成为自己帐下的谋士智囊,得遇重用。可曹炬对他始终冷淡疏离,未曾有过半分倚重之意——在曹炬看来,蒯越琦虽有智谋,却少了几分临事决断的果毅,更缺了些乱世之中必备的狠辣,离真正可倚重的肱骨谋士,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可若仅仅将他当作寻常文案,处理些笔墨琐事,又着实是大材小用,埋没了他一身才学。曹炬眉头微蹙,心中这般斟酌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赤龙令,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
“启禀五公子,周管事已接到大公子一行,距此不足二里路了!”周勋府中的家丁策马奔来,翻身下马后单膝跪地,语气急促却不失恭敬地禀报。
昨日在曹炬面前,周勋听府里下人顺口唤了声“老爷”,顿时吓得心惊肉跳,冷汗直流。他本是汴梁曹府前房的管事,承蒙曹府恩典才得以随五公子前来巨野县打理事务,如何敢在公子面前摆起老爷的架子?当即严令几个随行的曹府家丁,在公子及大公子面前,仍需以原职相称,半点差错都不许出。
曹炬听了家丁的禀报,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投向远方的官道尽头,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这般情形。
片刻之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车轮滚动声由远及近,一队气势不凡的车队出现在山脚下的官道路上。为首的几骑皆是劲装打扮,腰佩利刃,一看便知是精锐护卫。曹炬见状,双腿猛然一夹马腹,胯下汗血宝马通灵,当即发出一声长嘶,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身后的轩鸣、曹三等人见状,纷纷策马想要跟上,谁知曹炬似早有预料,袍袖向后轻轻一拂,一股无形的劲风骤然袭来,众人只觉座下马匹四肢发软,连连长嘶不已,竟无一匹敢再往前半步,任凭主人如何催赶,只是原地打转。
“你等在此等候。”曹炬的声音清越,话音未落,一人一马已如一道赤色闪电,驰出百丈开外,尘土飞扬间,只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那汗血宝马通体赤红,神骏非凡,在暮色中极为惹眼。车队那边显然认出了来人,一阵短暂的骚动后便缓缓停了下来。一人从中缓步走出,身着紫罗袍,腰束玉带,骑着一匹神骏的白马,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久居上位的沉稳,正是成都府通判曹岐。
曹炬策马疾驰至近前,猛地一勒缰绳,汗血宝马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稳稳停下。他翻身下马,拱手施礼,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大哥,一路辛苦。”
曹岐微微颔首,应了一声,目光扫向曹炬身后,见不远处旌旗招展,文武官员簇拥,前来迎接的人着实不少,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讽,微微一哂:“小五,自家兄弟,何须如此兴师动众,反倒显得生分了。”
“大哥有所不知,世间最不缺的便是这些趋炎附势之徒。”曹炬收起笑容,无奈地叹了口气,“郓州府这几位官员,更是脸皮厚到了极致,得知大哥要来,硬是哭着喊着要来迎接,小弟也是束手无策,只能任由他们折腾。”
曹岐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往年我途经此地,可没这般隆重的阵仗,今年想必是因小五你在此坐镇的缘故。”
曹炬亦笑道:“这等势利小人的言行,不过是过眼云烟,大哥胸怀丘壑,应不会放在心上吧?”
曹岐心中自然是有些在意的,只是曹炬既已这般说了,他身为兄长,嘴上却不会承认,只是淡淡一笑,岔开了话题。兄弟二人寒暄了几句,曹炬话锋一转,恭敬地说道:“礼不可疏,大哥,小弟去拜见嫂嫂。”
曹岐神色自若,点了点头:“去吧,元春平日甚少出远门,此番随我奔波劳碌,这一路也着实辛苦了。”
曹炬应了一声,转身走向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拱手说道:“小弟见过嫂嫂。”
车帘被轻轻挑开半边,露出一张娇俏动人的脸庞,柳叶眉,杏核眼,肌肤胜雪,只是那双美丽的眼眸中眼波流转,神色复杂难明,似有几分慌乱,又有几分戒备,过了片刻才轻声说道:“五弟请起。”
“谢嫂嫂。”曹炬依言起身。
刚直起身来,便听李元春轻声问道:“杨小云与舒晓云二人,近来可好?”
“都好,嫂嫂不必挂心。”曹炬礼数周全,再度躬身回话,“她二人想必已听闻嫂嫂随大哥一同赴京,为堂爷爷七十大寿贺寿的消息,此刻想必已在府中备好薄礼,恭迎嫂嫂驾临了。”
“是吗?”李元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语气平淡地说道,“妾身亦十分思念她二人。”
曹炬心中清楚,自己此刻出现在这里,对李元春而言不啻于一种煎熬。她那几件不可告人的秘事,自己可是一清二楚,如今当面相对,她心中定然是惶恐不安。曹炬也不愿在此讨人嫌,免得双方尴尬,找了个还有官员需要应酬的借口,便告辞离去。
曹炬正要转身离开,忽听一旁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轻声唤道:“公子。”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范涛等几位凛风阁的弟子。他们是杨小云与舒晓云特意派往成都府的,一来是为了暗中保护李元春的安危,二来则是借着曹岐与李元春夫妇之间的矛盾,重建南线凛风阁的势力,到如今,这项任务已基本完成。
见范涛等人想要上前来拜见,曹炬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的举动。他心中清楚,这几人初到南线时,被李元春当作了手中的一把利刃,不到半月的时间,便接连刺杀了大哥曹岐的两名心腹重臣,大有将其麾下得力之人一扫而空的架势。杨小云得知此事后,生怕事情闹得太大难以收场,当即下令制止,成都府这才得以太平下来。虽说不知大哥心中究竟作何感想,但他对这几位凛风阁弟子心存芥蒂是定然的,今日这般场合,若是让他们上前拜见,无异于火上浇油,还是不必再刺激他了。
就在此时,宋胜等一众郓州府的官员已簇拥着跟了上来,纷纷围着曹岐拱手施礼,口中说着各种阿谀奉承的话语,场面热闹非凡。曹炬能管束住轩鸣、曹三这些自家手下,却约束不了这些趋炎附势的官员,只得装作视而不见,转身走到一旁等候。
这般前呼后拥,寒暄应酬,足足折腾了近一个时辰,车队才再度起程,缓缓进入巨野县县城。与曹炬前几日抵达时一样,曹岐亦是先前往县衙歇息。只是当一行人来到曹炬特意为他腾出的那间上房门前时,曹岐显然愣了片刻,目光在房门上停留了许久,又转头看了看曹炬,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要说,最终却还是咽了回去,欲言又止。
曹炬见此情形,猛然醒悟过来——大哥与李元春之间的关系,早已形同水火,连貌合神离都算不上了。尤其是李元春,对大哥怕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碎尸万段,这般一对仇深似海的夫妇,如何还能同室而居?自己倒是一时疏忽,犯了这般低级的错误。
果然,只见李元春低着头,神色冷漠,在四名侍女的贴身陪伴下默默走进了屋子,随即便“砰”的一声,将房门紧紧关上,仿佛不愿再多看曹岐一眼。这边曹岐也尴尬地转头看向别处,在院子里东逛西逛,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四周,最后落在了几株盆景上,竟饶有兴致地评点起这几株周勋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品相寻常的不入流盆景,以此来掩饰心中的窘迫。
曹炬心中暗呼失策,连忙悄悄将轩鸣唤到身边,低声吩咐他把曹岐的行李先搬到自己屋里安置。轩鸣领命,立刻快步走到曹岐的管家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那管家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连忙指挥着下人,小心翼翼地将几个沉重的大箱子往曹炬的屋内搬去。
曹岐虽表面上在与周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这边的动静,可谓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等管家将行李全部搬完,他轻轻揉了揉额头,故意显出一副旅途劳顿、疲惫不堪的模样。曹炬见状,连忙适时地走上前,恭敬地说道:“大哥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已是乏了,这边已备好热水和干净衣物,先更衣洗去风尘,歇息片刻吧。”
曹岐故作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说道:“也好。”说罢,脚步却毫不迟疑,径直朝着曹炬的屋子走去,显然是早已巴不得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
一旁的周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却是一头雾水,忍不住走上前,压低声音向曹炬问道:“五公子,大公子似乎对小人的安排不甚满意?可是哪里照顾不周,还请公子明示。”
曹炬听了周勋的问话,并未作答,只是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眼神锐利如刀,看得周勋心里直发毛,后背阵阵发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曹炬才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便向屋内走去,留下周勋一个人愣在原地。
周勋愣了半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然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他在曹府待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这般糊涂!有些事情,分明是显而易见的,却偏偏要多嘴去问,真是愚蠢至极。在这深宅大院、官场之中,有些事情宁可烂在肚子里,也绝不可轻易说出口,这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他竟然险些忘了。
天还未完全黑透,夜幕刚刚降临,巨野县最大的酒楼来兮楼已是灯火通明,店内悬挂的数十盏灯笼将整个酒楼映照得如同白昼。然而,与往日的喧嚣热闹不同,今日的来兮楼内却无半分喧闹之声,寂静得让人有些窒息。楼外十丈之内,更是戒备森严,来回走动的大多是巨野县县衙的捕快衙役,还有郓州大营的精锐亲兵,个个腰佩利刃,横眉竖目,如凶神恶煞一般,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任何人想要靠近,都会被当场拦下盘问,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