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明日臣麾下禁军便要班师回朝了。”曹炬转向赵文基,眉宇间带着几分问询,“臣听闻官家欲亲自出城相迎?”
汴梁宫城的暮色正浓,朱红宫墙映着残阳如血,御书房内的汝窑烛台燃着幽幽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投在泛黄的《武经总要》抄本之上。赵文基指尖轻叩案上的端砚,墨痕微动间,眸中郑重之色愈发浓烈:“正是。礼部递上的奏折里言明,本朝开国以来便有此规制,朕反复斟酌后已然准允。此番西宁大捷,这可是头一支凯旋的王师,况且京城禁军随你于阵前弯弓射杀耶律提格,又千里奔袭追剿萧天佑,立下的功勋足以铭于青史,朕亲往城外相迎,实属应当。”
曹炬心中早有计较,那日冲破契丹军阵的实则是曹家麾下的背嵬铁骑,禁军明明被李云盘留驻后方策应,功劳簿上却赫然出现他们的名号,想来定是舅舅与李云盘的手笔。他面上不动声色,这般官场中的顺水人情本就稀松平常,何况并未抹去背嵬铁骑的功绩,倒也无需点破。
赵文基忽的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鹰:“曹炬,奏折上写着由徐飘代表禁军入殿晋见,为何不是你亲自前来?”
曹炬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笑意,语气带着几分自嘲:“臣回京已有多日,虽说未曾公开露面,但朝中诸位大人早已知晓我的行踪。明日若再故作凯旋之态前往城外,未免要遭人耻笑,实在毫无必要。”
“此次西宁大捷,你的功劳稳居前三之列,你若不到场,这凯旋大典便失了三分亮色。”赵文基的语气中满是惋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边的玉如意。
曹炬收敛笑意,神色一正:“官家此言差矣。西宁大捷的首功,终究要归于西宁大营的全体将士,禁军虽可获重赏,但礼遇规格绝不可过高。今日若将禁军的位次抬得太甚,日后西宁那些浴血奋战的有功将士入京受赏,封赏的尺度便难以拿捏了。臣以为,让徐飘出面应对,方是稳妥之策。”
赵文基凝视他半晌,见其神色恳切,绝非推诿之词,便缓缓颔首:“既你心意已决,朕便不再勉强。”
“谢官家体谅。”曹炬拱手躬身,行了一礼。
御书房侧厅的食案上,残羹冷炙已渐失温度。一旁的勇儿早已吃得肚皮滚圆,在曹府养成的午睡习惯根深蒂固,此刻双眼惺忪,没多久便伏在赵玉炎怀中沉沉睡去。赵玉炎身着绣着缠枝莲纹的宋锦褙子,指尖轻轻抚过勇儿的发顶,眼中柔情似春水般荡漾,竟看得有些出神。
杨小云立在侧旁,一身淡青色襦裙衬得身姿纤弱,心中却涌起一丝难以言说的艳羡。她与曹炬成婚两载,因诸多缘由未能诞下子嗣,往日倒也平静,自勇儿入府,她虽真心疼爱,却也愈发清晰地意识到,这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
曹炬目光扫过食案,轻声提醒:“官家,时辰已然不早了……”
赵玉炎闻言浑身一震,下意识将勇儿搂得更紧,抬眸望向赵文基,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哀求:“皇兄……”
赵文基面露难色,沉吟片刻道:“曹炬,再坐片刻吧。自皇妹入居汴梁,今日还是朕首次与她一同用膳。”
“官家,郡主,终究是要启程的。”曹炬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五公子,便让勇儿再陪我片刻吧。”赵玉炎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眼眶已然泛红。
曹炬面露难色:“郡主,今日若在此逗留过久,日后再想带勇儿来见您,怕是难以启齿了。”
赵玉炎眼中骤然亮起希冀的光芒,颤声问道:“我……我日后还能见到勇儿?”
“郡主宽心。”杨小云上前一步,柔声说道,“勇儿乃是曹家长孙,枢相公与老夫人对他视若掌上明珠。此次公子带勇儿来见您,亦是受官家嘱托,两位老人家虽未明言,却已默许此事,日后定有再见之机。”
曹炬补充道:“来之前,臣带勇儿去了翠微宫,太后见了他甚是欢喜。臣打算说服家父,每月中旬送勇儿入翠微宫小住几日。届时官家只需向太后进言,便能将勇儿带来见您。”
赵文基喜出望外,一拍御案:“皇妹,此事包在为兄身上!”
“多谢皇兄。”赵玉炎向曹炬深深颔首,“多谢五公子。”
“皇妹,‘五公子’之称太过生分。”赵文基插话道,“听闻你二人当年曾联手擒获大理国的武林高手,彼时以姐弟相称,如今何必如此见外?要么随朕直呼其名,要么仍叫他五弟便是。”
赵玉炎心中清楚,皇兄是想缓和她与曹炬的关系,只是方才自己态度冷淡,此刻骤然改口未免太过突兀,只得含糊应了一声。
曹炬心中暗笑,起身告退:“官家,郡主,臣先行告退。”
赵文基亦起身相送:“也好,朕也需回去筹备明日出城之事。皇妹,来日方长,不必心急。”
赵玉炎恋恋不舍地将勇儿小心交给杨小云,殷殷嘱托:“杨妹妹,勇儿……便劳烦你多费心了。”
“郡主放心。”曹炬走上前,语气郑重如铁,“曹府上下定会善待勇儿,绝不让他受半分欺凌。”
赵玉炎点点头,见勇儿与曹炬、杨小云相处得亲密无间,孩童的真情最是难掩,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半。
冷宫外,高要早已等候多时,一身宦官服饰衬得身形佝偻。曹炬与杨小云登上翠微宫的马车,望着熟睡的勇儿,曹炬失笑:“这小子倒睡得安稳。”
“勇儿醒来见不到娘亲,怕是要哭闹一阵了。”杨小云轻叹一声,指尖轻轻拂过勇儿的脸颊。
“人之常情,好生哄哄便是。”曹炬沉吟片刻道,“小云,日后你多教勇儿些琴棋书画,还有……杂学之类,他若喜欢哪样便着重传授,让他有个寄托。以他曹家长孙的身份,足以一生无忧。”
杨小云垂首不语,良久才细若蚊蝇般应了声:“这样也好。”她心中明镜似的,日后曹炬掌控曹家,以勇儿的身份,仕途之上难有建树,曹炬所言已是最优之策。
马车行至三岔路口停下,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戛然而止。曹炬对杨小云道:“我去趟刑部,你带勇儿先回府吧。”
“公子去刑部,莫非是为了嘉骏之事?”杨小云问道。
袁嘉骏因曹妙琴遇袭一案被拘押在刑部大牢。前日曹炬向姑姑求得懿旨,命刑部放人,谁知刑部竟上折辩驳,称此案疑点重重,袁嘉骏难辞其咎,不可轻易释放,变相驳回了懿旨。
“正是。”曹炬面色沉了下来,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刑部那帮官员仗着有丁谓撑腰,竟连姑姑的懿旨都敢置若罔闻,简直没把皇室宗亲放在眼里!”
杨小云闻言一噎,这话着实有些大逆不道,她下意识地望了望车外,生怕被人听去。
“公子,既然刑部执意不放人,不如另寻他法。”杨小云劝道,“况且有姑姑的懿旨在,嘉骏在牢中应不至于受苦。”
曹炬神色凛然,正欲开口,却又似泄了气般靠在软垫上:“小云,不瞒你说,我去刑部另有他意,能将嘉骏一同救出自然最好。”
见杨小云面露疑惑,曹炬解释道:“昨夜父亲召我前去,谈及我西宁军功之事,还扔给我一份朝廷决议,竟是西宁大营的请功表,我的名字也在其中。”
他模仿着父亲曹佾的语气,沉声道:“此次你功劳不小。为父调你去西宁,本是让你历练一番,没成想你竟闹出这么多事来。”
“我只得再次认错,父亲却道:这些话为父已听腻了。眼下朝廷要对你论功行赏,这对曹家与朝廷而言,都是件头疼事。”
杨小云恍然大悟,曹炬如今已是三品都指挥使,按此次军功即便只晋升一级,也能担任大营副都统制。可他未满二十,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难免惹人非议。
“不知枢相公可有解决之法?”
曹炬大手一挥,将父亲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给你明日一日时间,为父不想再为此事烦心。”
“这便是父亲的解决之法。”曹炬叹了口气,“老头子动动嘴,我便要跑断腿,做人难,做儿子更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