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赵玉炎拭去泪痕,侧身让开道路,“皇兄,请。”
赵文基长吁一声,眉宇间拢着几分怅然:“你我一母同胞,何需这等虚礼?今日能破禁相见,全赖曹炬从中周全,你该谢他才是。”
赵玉炎抬眸望向曹炬与杨小云,眸光流转间藏着复杂心绪,似怨似叹,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五公子,请。”
曹炬唇边噙着一抹淡笑,语气谦和:“郡主不必多礼,直呼我小五便好。”
赵玉炎语声转冷,带着几分疏离:“如今汴梁城内,敢以‘小五’相称者寥寥无几,还是以五公子相称,方显妥当。”
曹炬心中透亮,知晓她对自己积怨已深,绝非片言只语可化解,当下不置可否,只是淡然一笑,随赵文基跨步迈入屋内。这冷宫居室虽陈设简素,却难掩皇家规制,案上的汝窑瓷瓶、壁间的缂丝挂屏,皆是宫中珍品,可见赵文基对这位皇妹着实挂心。
赵玉炎身陷囹圄,身边并无侍女伺候,诸事皆需亲力亲为。但此刻她眼中唯有幼子勇儿,拉着孩子的小手絮絮追问近况。勇儿年纪尚幼,言语稚拙散乱,杨小云便在一旁柔声补充,将孩子这些时日的起居饮食、学业嬉玩一一细说分明。
方才赵玉炎满心都是勇儿,未曾细看杨小云,只当她是曹府派来照料孩子的侍女。此时心绪稍定,才惊觉眼前女子身着宋锦褙子,气度雍容华贵,容颜清丽绝俗,竟是生平仅见的佳人,不由好奇问道:“这位妹妹是……”
杨小云欠身行了一礼,柔声答道:“小妹姓杨,名小云。”
赵玉炎脸色微变,颔首致意:“原来是杨妹妹,久仰大名。”
杨小云浅笑回应:“郡主谬赞,小妹奉曹老夫人之命,担任勇儿的启蒙之师。”
赵玉炎轻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虞:“有劳杨妹妹费心,教导勇儿之事,倒是委屈你了。”
曹炬见状打圆场道:“郡主有所不知,小云乃是大理大儒袁成林的外孙女,自幼得大儒亲传,学识渊博,论起文采,便是当朝阁臣也多有不及。”
赵文基与赵玉炎闻言皆是动容。大理袁家乃是儒学世家,袁成林未满三十便已名满天下,如今大宋学子所研习的《论语集注》便是他的心血之作。听闻杨小云出身如此名门,赵玉炎先前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
赵文基叹道:“朕早听闻汴梁城内有三大才女,所作诗词连礼部汪桐郃都自叹弗如,杨少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原来竟是袁门弟子,难怪有如此才学。”
赵玉炎好奇追问:“小妹久居成都府,对京城诸事不甚了解,不知这三大才女除了杨少夫人,另外两位是哪家的姑娘?”
赵文基瞥了曹炬一眼,笑着说道:“皇妹有所不知,这三位才女中竟有两位出自曹府。除了杨少夫人,另一位便是曹府四姑娘曹妙琴,与皇妹亦是旧识。至于第三人……乃是朝中吏部尚书韩琦大人府上的舒晓云姑娘。说她也出自曹府,此事说来话长,曹炬,还是由你告知皇妹吧。”先前曹妙琴与杨小云在五州酒楼相会斗诗,经曹芬之口在京城官宦子弟间传扬开来,后来狄萍等一众大家闺秀与三人多次聚会,亦是对她们推崇备至,“三大才女”的名号很快便传遍了汴梁城。
曹炬略显尴尬地说道:“这……舒姑娘与小云情同姐妹。前些时日我前往西宁戍边,她便搬来曹府与小云作伴,说她出自曹府不过是京中友人的戏言,郡主莫要当真。”
赵文基仍笑着打趣:“曹炬,京中流言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曹炬神色微冷,淡然道:“京城之内向来流言蜚语不断,我向来懒得理会。”
赵文基见他神色不悦,识趣地不再追问。他当初随曹炬的背嵬铁骑入京时,初遇舒晓云便惊为天人,心中曾有过几分念想。可到了汴梁城后,面对错综复杂的朝堂局势与曹家的权势,他早已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有些心事一旦被提及,难免会泛起涟漪,见曹炬脸色变化,他立刻将念头压下,转而故作恼怒地斥责曾二狗:“还愣着做什么?快将带来的食盒打开,难道要等饭菜凉透了才肯动手吗?”
曾二狗被骂得莫名其妙,只得连连应是,慌忙上前摆放菜肴。
杨小云隐约察觉到气氛微妙,笑着对勇儿说道:“勇儿,这几日我教你的文章还记得吗?”
勇儿脸上泪痕未干,孩童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闻言用力点了点头:“勇儿记得。”
“那背给你娘听听好不好?”杨小云话音未落,曹炬不知从何处取出一碟鲜桃,笑着说道:“勇儿背得好,五叔就剥桃子给你吃。”
有了桃子的诱惑,勇儿立刻从赵玉炎怀中挣脱出来,双手背在身后,学着大人的模样朗朗背诵:“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勇儿一口气背了两百余字才停下,仰着小脸对赵玉炎说道:“娘,后面的我记不清了。”
赵玉炎早已心花怒放,将他重新搂入怀中,连连夸赞:“我家宝儿真聪明,真是娘的好儿子……”
曹炬剥好一只桃子递到勇儿面前:“来,勇儿吃桃。”
勇儿眉开眼笑地接过:“谢谢五叔。”一大口咬下去,甜美的桃汁顿时溢出,弄得脸颊、嘴角和衣襟上都是。
赵玉炎手足无措地说道:“这孩子……真是顽皮。”
杨小云从袖中取出丝巾,轻柔地为勇儿擦拭干净,勇儿习惯性地依偎到她怀中。赵玉炎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孩子的疼爱,又有对杨小云的感激,更有几分身为母亲的失落。
此时菜肴已全部摆好。赵文基请妹妹与曹炬夫妇入座,除了曾二狗在旁伺候,其余随行人员尽数退出冷宫。
这些菜肴有一半是杨小云吩咐可人准备的,都是勇儿平日里爱吃的家常口味,与宫中御膳房的精致菜肴风味迥异,赵文基吃得赞不绝口。赵玉炎小心翼翼地喂着勇儿,手法显得有些生疏笨拙。她本是金枝玉叶,虽为勇儿生母,却因身份名份所限,即便在成都府时,母子二人相处的时日也并不多,对于育儿之事所知甚少。加之勇儿见到娘亲后格外撒娇,时而蹦蹦跳跳,时而哭闹耍赖,赵玉炎难免有些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杨小云见状,主动起身坐到勇儿另一侧。她与勇儿相处多日,早已摸透了孩子的脾性,在她的轻声安抚下,勇儿渐渐安定下来,乖乖地接受喂食。赵玉炎长舒一口气,看向杨小云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切的感激之情。
曹炬的目光一直留意着勇儿,此时转头对赵文基说道:“家母曾说过,她记忆最深的便是我五岁之前的时光,那时凡事似懂非懂,时常做出些趣事,育儿的乐趣大多都在这段时日。如今见了勇儿,才知家母所言非虚。”
赵文基连连点头附和:“老夫人说得极是。朕与皇后成婚已近一年,至今仍未有子嗣,平日里倒不觉得,今日见了勇儿这般乖巧可爱,朕心中也难免有些心急了。”
赵玉炎听着二人谈论育儿之事,几次抬头看向曹炬,欲言又止。曹炬看穿了她的心思,却故作未见。天下母亲无不爱子,但并非每位母亲都能教导好孩子。赵玉炎性格中多有偏激之处,勇儿若长期跟随在她身边,对其成长极为不利。此外,从曹炬的私心来讲,他也不愿勇儿长大后与自己为敌。虽然此事或许难以避免,但并非毫无转圜的余地,他只能尽力为之,为孩子铺就一条更为稳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