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依旧天寒地冻,汴梁城却已隐隐透露出一丝春意。
曹佾踏入曹家内院,只觉四下静谧得出奇,无奈之下,只得扬声唤道:“来人!”
一名小婢赶忙自内间奔出,至曹佾跟前,屈膝行礼道:“老爷有何差遣?”
曹佾问道:“夫人去往何处了?”
“回禀老爷,夫人去碧水园了。”
曹佾无奈地摇头,自己虽曾叮嘱夫人暗中留意舒晓云,可也不能整日都不着家,几乎把碧水园当成安身之所了。
曹佾遂对那小婢说道:“既如此,着厨房先端些饭菜过来。”
小婢面露难色,轻声说道:“夫人未令厨房备饭,临行前只吩咐小婢,枢相归来后,请到碧水园用膳。”
曹佾不禁心头火起,自己堂堂枢密使大人回府,竟连口饭都无着落,还要前往儿媳处,成何体统!
“不必了,叫厨房随意弄些吃食便罢。”
那小婢见曹佾面色不善,不敢多言,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曹佾等了许久,仍不见饭菜送来,心中愈发恼怒,正欲起身亲往厨房查看,忽闻院门声响,曹夫人款步而入,身后跟着几个手提竹篮的丫鬟。曹佾一眼便瞧见其中一人正是方才那婢女,料想定是她跑去通报曹夫人的。
曹夫人吩咐几个丫鬟将竹篮置于案上,微笑着说道:“对不住了,夫君。晓云以水晶制成一副棋子,名曰跳跳棋,实在有趣,妾身玩得入迷,竟忘了时辰。”
曹佾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那婢女分明称是夫人吩咐自己去碧水园,此刻却又在此虚言搪塞。
曹夫人心思缜密,曹佾平日甚少对她疾言厉色,况且去碧水园亦是常事,不该引得他如此不悦,莫非他心中有事?曹夫人示意几个婢女退下,行至案前,亲手将竹篮内的饭菜取出,说道:“夫君先用饭吧,这些皆是晓云亲手所制,夫君这些时日甚少回府,有几样你定然未曾尝过。”曹夫人平日虽在琐事上常与曹佾拌嘴,但曹佾若真动怒,她还是事事以夫君为先。
饶是曹佾心事重重,见了这些色香味俱佳的菜肴,也不禁食指大动,难得连进两碗饭。曹夫人在一旁笑道:“还是晓云厨艺精湛啊,便是宫内御厨,亦难望其项背。”
曹佾暗自思忖,那舒晓云确实本事不凡,新奇花样层出不穷,只是时不时捣鼓出些古怪玩意儿,着实令自己头疼。前些日子折腾出个什么面膜,不过是用一块白绢剪出两个眼洞,浸了牛乳后敷于面上。还非要临睡前用,昏暗烛光下,乍见夫人这般模样,险些将自己吓昏。
曹夫人接着说道:“夫君若欢喜,往后便莫要在外用饭了,届时妾身差人将饭菜送去便是。”
“不必如此。”曹佾放下碗筷,“为夫身为枢密使,统领百官,不可多有特立独行之举。”
曹夫人为曹佾沏上茶水,问道:“夫君今日可是有烦心事?”
曹佾长叹一声:“还不是为了岯儿这不肖子。”
曹夫人扑哧一笑:“这可不怨旁人,你送炬儿去了西宁,留岯儿这大大咧咧的在京城,能不惹出事端来?说说,岯儿究竟做了何事?”
曹佾道:“近日,朝中为立新君之事争执不下。为夫让岯儿与中低级官员一同用饭,探探他们的心思。席间,岯儿不知为何与昔日刑部尚书汪邵敏之子汪桐郃起了争执。汪桐郃痛斥我等三大家族为乱臣贼子,对我曹家更是冷嘲热讽,言语想必极为难听,惹得岯儿对着他面门便是一拳。岯儿常年习武,那汪桐郃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如何禁受得住,当场便昏厥过去。”
曹夫人听后亦是眉头紧皱:“岯儿做事向来莽撞,实在混账!整治这汪桐郃,办法多得是,何必行此动手打人的无礼之举。”
曹佾无奈地看了夫人一眼,道:“夫人,此言差矣。汪桐郃一身傲骨,在朝中素有清誉,似这等不为私利、一心为公之人,即便不能为我所用,也不可轻易毁之,否则满朝皆为阿谀奉承之辈,长此以往,国将危矣。像汪桐郃这等人,虽说有些迂腐,但正气凛然,敢言他人所不敢言,对朝政有益无害,只需将其影响控制在一定范围,便无大碍。何况历代当权者,权势再大,也难令所有官员皆俯首听命。如今我曹、毕、丁三家掌控朝中过半官员,然欲对我等不利者亦大有人在,这些人难免会拉拢汪桐郃这类有声望的官员。我等只需平日留意监视,定能防患于未然。”
这番话,曹夫人听后连连点头,击案赞道:“难怪家父多次告诫我,但凡大事,唯夫君之命是从。看来妾身仅有争些小利之能,而夫君才是真正可掌控大局之人。”
曹佾轻咳一声,道:“方才所言,有些是为夫为官多年的经验之谈,有些则是炬儿所说。”
曹夫人颇感诧异:“炬儿何时说过这般言语?”
曹佾看了她一眼,道:“炬儿在你身边,你只图他哄你开心,对他所作所为大多不闻不问,这些话他自然不会对你说。”
曹夫人柳眉竖起,曹佾赶忙说道:“汪桐郃亦是我大宋年轻官员中的翘楚,炬儿曾多次试图招揽此人,却都被汪桐郃骂得灰头土脸。为夫得知后,担心炬儿年轻气盛,不堪此辱,冲动之下报复于他,便唤来炬儿询问此事。却不想炬儿说,似这等不畏权势之人,他虽不喜,但仍心怀敬重,决不会与之作对。随后又分析利弊,称似汪桐郃等留在朝中,大有用处,为夫亦觉甚有道理,便下令若无必要,不得为难汪桐郃。没想岯儿今日……唉,为夫一番苦心算是付诸东流了。回府途中,为夫还被人拦路,以狄青之子狄风为首几人,要求为夫大义灭亲,严惩凶犯。幸好御医称汪桐郃并无大碍,休养数日便可,否则此事当真棘手。”
曹夫人亦知此事轻重,听闻汪桐郃无事,不禁松了口气,转而忽道:“炬儿小小年纪,怎懂得这般多事?回想起来,你我夫妇从未教过他为官之道,他却似无师自通,真是奇怪。”
“小小年纪?”曹佾冷笑一声,“炬儿身上暗藏诸多隐秘,恐怕非寻常道理所能解释。自当年剑南节度使那时起,为夫便不再将他视作孩童。”
夫妇二人陷入沉默。良久,曹夫人强颜欢笑道:“无论如何,炬儿仍是个孝顺孩儿,年轻一辈中,又有谁能比得上他?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夫人所言极是。”曹佾不愿再令曹夫人烦恼,道:“为夫当年欲立炬儿为曹家下一代宗主,便是看中他远超同辈的才能。岐儿这几年在南线政绩显著,为夫年轻时也不过如此。抛开与玉炎郡主之事,为夫确是有些亏欠岐儿,未曾悉心栽培他。可如今看来,岐儿即便再有长进,有一处却远不及炬儿,那便是炬儿有容人之量,但这容人之量并非毫无限度。汪桐郃辱骂他,炬儿可以不计较,但汪桐郃若真危及曹家,为夫料想炬儿定会毫不犹豫以雷霆手段铲除他,就像他诛灭那两个武林世家一样。而岐儿远不及他,在大局未定之时,便不顾手足之情,设伏欲置炬儿于死地,如此心胸,难成大事。”
“岐儿,唉……”曹夫人苦涩地摇头,“那岯儿呢?”
曹佾苦笑道:“岯儿性格豪爽,喜好争斗,行事不计后果,一点不像你我,倒有些像岳父的脾气。这种性子最适合到军中带兵,朝堂上的权谋争斗,他永远学不会。”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让岯儿去西宁?他留在京城,只会添乱。自炬儿走后,夫君时常三更回府,五更上朝,若不是小云和晓云为夫君分担不少,夫君恐怕要事事亲力亲为了。”
“是啊,真真是儿子不如儿媳有本事。”曹佾揉了揉太阳穴,“为夫岂会不知炬儿之才更适合朝堂。只是我曹家在西宁大营毫无根基,岯儿去了恐怕难以立足。炬儿武艺高强,勇冠三军,无人敢轻视他。而你堂弟毕从舟与炬儿私交甚好,逢年过节,炬儿都去他京城府上拜访,这几年送往西宁的财物不计其数,看来炬儿对前往西宁大营早有准备。看来先让他在那待个一两年,再让岯儿去替换他吧。”
“也只能如此了。”曹夫人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官家驾崩已快到七七四十九日,新皇究竟由谁即位,至今尚无定论,此事刻不容缓啊。”
“皇后娘娘和礼部尚书晏殊执意要等储君侧妃秋月瑶产下腹中胎儿再做定夺,长公主则欲立赵文基为新皇。为媛妃着想,为夫也不想让皇后娘娘如愿。”曹佾沉思道,“那舒晓云曾向为夫献上一计,只是至今未见成效。”
曹夫人一听是舒晓云所献计策,顿时来了兴致,正欲开口询问,忽听府内管事李福在门外禀报道:“枢相,礼部侍郎曹大人有要事求见。”
曹佾夫妇对视一眼,曹佾说道:“有请。”
不多时,曹仪匆匆而入。
“参见枢相大人。”曹仪又向曹夫人行礼道:“小弟见过嫂嫂。”
“此处并非朝堂,四弟无需多礼。”曹仪排行老四,曹夫人便以四弟相称。
曹佾见他脸上难掩喜色,不禁问道:“四弟说有要事,所为何事?”
曹仪面带笑容说道:“启禀枢相大人,晏殊府上传来消息,那老匹夫在家中突然昏倒,经御医诊治,已然奄奄一息,回天乏术了。”晏殊这礼部尚书之位一坐便是二十几年,曹仪觊觎此位已久,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今日得此消息,顿时大喜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