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夫人面露惊色，脱口道：“此事实属当真？昨儿还听闻他在朝堂之上与夫君争得面红耳赤，怎地转眼间便病危至此？”
曹仪嘴角上扬，笑道：“详情小弟实不知晓，但此事千真万确。晏府已然差遣下人上街采买孝服了。”
曹佾面色一凛，沉声道：“四弟，你此举实在失态。晏大人究竟是你直属上司，怎可面露幸灾乐祸之色？你速去召集礼部官员，一同前往晏大人府上，协助料理上下诸事。要晓得此时更需谨言慎行，绝不能给他人留下把柄。”
曹仪久在官场沉浮，听闻此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赶忙躬身道：“大哥教训得极是，小弟这便去办。”
“且慢，你着人去通报韩琦韩大人，邀他到曹府，与为兄一同去探视晏大人。”
“小弟领命。”
曹仪告退后，曹佾缓缓落座，低声自语：“竟真的成了。”
曹夫人一脸茫然，问道：“什么成了？”
“乃是晓云献上的计策。”曹佾说道，“这些时日，晏殊常与我等在宫中商讨事务，晓云写就几道菜谱，转交给宫内御厨，吩咐每餐务必呈上其中两道，还对为夫言明如此便可除去晏殊。当时为夫还有些将信将疑，岂料真的应验了。可那些菜式，为夫与丁谓及其他几位官员同样每餐必食，却都安然无恙。唯独这晏殊……”
曹夫人思索良久，仍是不得其解，追问道：“晓云所写究竟是哪些菜式？”
“有清炒子鸡蛋黄蒸猪脑，还有诸如腰花一类的菜肴，另有一道狗肉，以炭炉边煮边吃，里面添了些炬儿让人从南疆带回的辣椒，滋味着实鲜美，连御医都称此菜为冬令滋补的佳品。”曹佾摇头叹道，“可究竟为何……其中的奥秘实在令人难以参透。”
曹佾虽智谋过人，但舒晓云毕竟来自千年之后，有些学识是这个时代难以理解的。舒晓云前世于航空机组任职，应急救治是必修科目，对后世医学颇为了解。她从凛风阁所藏有关晏殊的资料中察觉，此人年事已高，时常头晕头痛，还伴有烦躁、心悸、失眠、易激动等症状，由此判断此人定是患有高血压之类的病症。而这类患者不宜食用动物内脏、蛋黄等胆固醇含量过高的食物，亦不可多食辛辣之物，公鸡、狗肉等温补性强的食物更是大忌。加之官家赵祯驾崩后，为了皇位一事，晏殊常与曹佾等人争辩，心情激动在所难免。今日又得知自己的心爱弟子汪邵敏之子汪桐郃被曹岯揍得昏迷不醒，晏殊顿时气血上涌，一头栽倒在地，便再也没能起身。
此刻舒晓云也获知了此消息，想到自己竟能以饮食杀人，躺在摇椅中，得意地笑了起来。
晏府门前难得热闹非凡，往来马车如流水般络绎不绝。
晏殊一贯以当世大儒自诩，生性孤傲，朝中百官能被他视作知己的寥寥无几，与之结怨的人却数不胜数，故而礼部尚书府门前恐怕算得上是百官府邸中最为冷清的几家之一。不过今日他已病入膏肓，多数官员也不再计较往日恩怨，纷纷前来探望。
曹仪一脸沉痛，领着礼部的两位官员站在门旁，招呼着前来探病的官员们。他本欲进入内院晏殊房中，奈何晏府上下都清楚他与自家老爷的过节，皆对他冷眼相看，曹仪自觉无趣，但又不能违抗曹佾的命令，只好站在门口迎客。
“枢相大人、吏部尚书韩大人到！”
负责通报的晏府家人难得精神抖擞，扯着嗓子高声喊道。曹仪赶忙迎上前去，曹佾摆摆手道：“无需麻烦，叫个下人来引领我二人入内即可。”
曹仪应了声“是”，转身去安排。旁边韩琦抬头望去，只见大门上方一块横匾，“晏府”二字笔力苍劲，正是晏殊六十大寿时自己所题，不禁苦笑一声，心中暗想，当年自己也曾是官家一系的官员，与晏殊交情尚好，如今却已物是人非，晏殊早已与自己划清界限，连带汪桐郃这个女婿也对自己视如陌路。
曹佾与韩琦随着两名晏府家人来到内院。晏殊的两个儿子已在门口等候，兄弟俩心里明白，这二人与曹仪可不同，绝不可怠慢。
晏殊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呼吸忽急忽缓，还不时夹杂着痰声。几个女眷围在床前，垂泪不止，见曹佾和韩琦进来，起身行礼，退到一旁。
曹佾走到榻前，不禁暗自心惊，还不到一天时间，晏殊脸上竟瘦了两圈，全然没了平日的儒雅模样，尖嘴猴腮，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到头这一生，难逃那一日。”曹佾低声念道，这句诗仿佛是幼子曹炬孩童时无聊瞎念的，记得当时自己听了还把这小子痛骂了一顿。骂归骂，可这句诗却深深印在了脑海里。是啊，无论身份何等尊崇，还是穷困潦倒，最终不都殊途同归么。
“父亲，枢相大人和韩大人来看您老人家了。”晏殊的大儿子带着哭腔喊道，双手紧紧抓着晏殊的胳膊，越摇越用力，好似非要把晏殊唤醒不可。
曹佾眼中满是鄙夷。这算什么？是想借此讨好我？自己父亲都到这般田地了，还做出这种举动，简直就是个不孝子。
曹佾随口安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口，只听晏殊长子惊喜地叫道：“枢相大人留步，父亲睁眼了。”
曹佾心中一惊，赶忙转身快步回到榻前。却见晏殊眼神涣散，仿佛看不见人。曹佾虽不通医术，但也知道这恐怕已是回光返照。
晏殊费力地转动头部，盯着曹佾看了半晌，眼睛渐渐有了些神采，断断续续地说道：“曹……大……人？”
“正是本官。晏大人尽可安心养病，朝中还有诸多要事等着大人定夺呢。”曹佾言不由衷地说道。
晏殊手臂微微一动：“扶……我起来。”
晏殊长子赶忙将他扶起，曹佾微微皱眉，却并未阻拦。
晏殊咳嗽了几声，深吸几口气道：“老夫……要保举……汪桐郃为……为礼部侍……郎。”
“恩师！”墙角一人突然痛哭出声，踉跄着走过来，跪在榻前。曹佾看了一眼，此人正是汪桐郃，只见他面部青肿，隐隐还能看见血迹，看来曹岯那拳下手着实不轻。
旁边韩琦插口道：“晏大人，汪桐郃本是礼部郎中，若要晋升为侍郎，需考评合格才行。”
晏殊似乎这时才看到韩琦，嘴角微微一动：“韩大人，举贤……不避亲，你……懂吗？”
韩琦正欲再言，曹佾打断道：“晏大人放心，汪大人任郎中已满三年，风评与才干皆属上乘，理应晋职。”
既然曹佾都这么说了，韩琦便不再开口，斜眼瞥了瞥汪桐郃，心中暗自恼怒：我好歹也算是你岳父，居然连个礼都不行。不过这小子与自己女儿相处还算融洽，否则定叫你生不如死。
晏殊颇为满意，舒了口气，勉强说道：“尚书之位……曹仪？”
曹佾明白他的意思，可自己虽有意让曹仪接任此职，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此处表明，当下只好沉默不语。
“明白……管不了，也……不管了。”晏殊干笑了几声，忽觉自己气力流失得越来越快，眼前渐渐变得白茫茫一片，赶忙拼尽全力叫道：“曹……大人？”
曹佾微微俯身：“本官在此。”
晏殊本还想提及皇位之事，张嘴动了两下，却发现自己已无力再说，便改口道：“其实……老夫……很佩服……你。”
“晏大人？”晏殊声音微弱如蚊蝇，曹佾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正想再凑近些，只听晏殊长叹一口气，没了声息。
旁边的御医伸手搭了搭晏殊的脉，轻声道：“枢相大人，尚书大人已然去了。”
晏府家眷们顿时放声大哭，纷纷扑到榻前。晏殊长子也是涕泪横流，或许这一刻，他是真的悲痛万分。
曹佾往后退了几步，望着双目半阖的晏殊，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