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烈,宋军营帐连绵如卧虎,青色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下甲士所持长枪枪尖映着残阳,泛出冷冽寒光。帐前空地上,几处未及清理的箭簇半截埋在土中,凝结的暗红血迹早已干涸,无声诉说着前日厮杀的惨烈。
“耶律涂那?”
赵灵儿立在帐前高台上,身上杏黄宫装外罩了件银狐领锦缎披风,风卷衣袂间,露出腕上缠的珍珠串,随着手势轻晃,坠子上的银铃偶尔发出细碎声响。她凝眉思忖片刻,目光扫过台下排列整齐的宋军甲士,缓缓开口:“本宫依稀听过此名。近年大辽军中倒有不少年轻将官冒头,除萧沃里与耶律达摩外,这耶律涂那想来便是其中之一。”
毕从舟身着紫花罩甲,腰悬镔铁弯刀,闻言上前一步,双手交叠于腹前拱手笑道:“回定仪公主,确是此人!只是这批契丹新锐,除萧沃里仗着胯下乌骓马侥幸脱身外,耶律达摩、耶律元常等已尽数战死——耶律达摩那厮死得壮烈,被我军神臂弓射穿甲胄时,还在挥刀砍杀,倒是条汉子。这耶律涂那也是中箭坠马昏死过去,才被我军将士绑了来,若论正面交锋,他那柄圆月弯刀使得出神入化,要活捉他可绝非易事。”
赵灵儿颔首,指尖轻轻捻着披风系带,转头对身侧穿青布袍、腰束铜带的刘丰儒道:“刘统制,将耶律涂那带至此处,看他有何话说。莫让他带兵刃,也别让甲士围着,免得落了我大宋气度。”
毕从舟顿时一惊,忙上前半步劝阻:“万万不可!耶律涂那乃大辽皮室军出身,手底下硬得很,前日被俘时还伤了我军三名甲士。公主金枝玉叶,岂能以身涉险?不如让末将先审过,再将结果禀明公主。”
赵灵儿看向毕从舟,嘴角噙着一丝浅笑,眼底却带着几分凛然:“本宫别无所长,自小随峨眉派师父习练‘风影流动’,寻常三五个壮汉近不得身。这耶律涂那若安分守己便罢,若敢图谋不轨,本宫自能亲手将他拿下——难不成毕都统觉得,本宫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毕从舟一时语塞——他身为毕家要员,早年曾听闻峨眉派武功精妙,知晓公主绝非弱质女流,只得躬身垂首应道:“臣不敢,遵旨。”
一旁的舒晓云立在阴影里,身上黄衫绣着暗纹缠枝莲,面纱垂至肩头,遮住了大半面容。她听得赵灵儿要亲自审问耶律涂那,心下愈发慌乱,手指悄悄攥紧了袖中绢帕,眼角余光向立在另一侧的韩琦递去眼色——韩琦穿着绯色官袍,正与穿墨色锦袍的曹序低声交谈,手中还拿着一卷舆图,全然未留意这边动静。舒晓云无奈,只得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灵儿妹,此处满地箭镞血污,风又大,姐姐头风犯了,想先回马车上歇息片刻。”
赵灵儿却上前一步,伸手拉住舒晓云的手腕,语气带着几分恳求:“晓云姐,小妹自离汴梁,从未经历过这等阵仗,心里实在没底。姐姐素来聪慧,又懂军务,就留在旁帮衬小妹一把,见过此人便走,可好?”
舒晓云心中暗叹:我帮你,可谁来帮我?那日萧沃里派人送信,说耶律涂那知晓萧观音奴的底细,如今若是被他认出来,自己这隐姓埋名的日子便算到头了。可一时之间,竟想不出脱身之法,只得勉强点头。
越是焦躁,时光过得越快。不多时,刘丰儒便领着两人过来——身后甲士押着个穿契丹旧袍的汉子,袍子领口磨得发白,腰间还缠着几道粗麻绳,却依旧难掩挺拔身形。正是耶律涂那,他不过二十余岁年纪,面容周正,剑眉斜飞入鬓,只是被俘多日,脸色苍白如纸,下巴上的胡须散乱不堪,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寒星。
想来刘丰儒此前已与耶律涂那交代过情形,是以他见赵灵儿身着宫装立在高台上,身旁还站着位黄衫女子,并未露出诧异之色,只是停下脚步,微微俯身道:“大辽耶律涂那,拜见大宋定仪公主。”
刘丰儒见状,上前一步,一脚踹在他腿弯处,厉声喝道:“大胆!见了公主殿下,还不跪下!我大宋将士见了公主,无不俯首,你个契丹俘虏,也敢这般傲慢?”
耶律涂那踉跄几步,膝盖几乎触地,却猛地挺直身躯,转头怒视刘丰儒,声音如金石相击:“涂那生为大辽人,死为大辽鬼,此生只跪父母与我大辽皇帝!你大宋公主纵是金贵,也受不起我这一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让我屈膝,绝无可能!”
赵灵儿见他这般气节,心中生出几分敬意,抬手阻住还要发作的刘丰儒:“刘统制,不必为难他了。乱世之中,各为其主,他有这般骨气,也算条好汉。”
刘丰儒狠狠瞪了耶律涂那一眼,攥着刀柄的手松了松,躬身应道:“遵命。”
耶律涂那神色稍缓,目光扫过台上众人,落在舒晓云身上时,却顿了顿——那黄衫女子身形纤细,站姿却带着几分熟悉的挺拔,像极了萧沃里时常提起的萧观音奴。他心中不由生出疑惑,眉头微微蹙起,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舒晓云被他这般打量,只觉浑身僵硬,指尖冰凉,只得垂首盯着自己的绣鞋鞋尖,连大气都不敢喘。这时,赵灵儿开口问道:“耶律将军,你既被俘虏,却求见我军主将,究竟有何事?若只是求饶,便不必说了——我大宋将士,也不是靠求饶活命的。”
耶律涂那深吸一口气,声音沉了几分:“启禀定仪公主,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我军战败被俘,将士们并无怨言。只是这些日子,宋军每日只给一餐糙米饭,饮水也只够润润喉咙,伤药更是半点没有。单是涂那所在的俘虏营,每日便有数十名将士因伤重不治而亡——昨日还有个十六岁的小兵,临死前还在喊着要回上京见爹娘。上天有好生之德,涂那知道公主殿下仁慈,有幸得见公主,还望公主念及辽宋曾通使交好,略施仁政,给将士们一口饱水、一口饱饭,再派军中郎中来看看伤兵,涂那便是死,也感激不尽。”
赵灵儿听罢,面露犹豫——她昨日曾路过俘虏营,远远望见营中将士个个面黄肌瘦,倒与耶律涂那所言相符。只是军中粮草由毕家掌管,她若是擅自更改供给,恐会惹来非议。一时拿不定主意,便转头轻声问舒晓云:“晓云姐,你久在军中,知晓粮草调度的规矩,你看此事该如何办?”
“晓云”二字入耳,耶律涂那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舒晓云,似要透过面纱看清她的面容——萧沃里说过,萧观音奴叛辽后化名舒晓云,投靠了大宋皇室,难不成眼前这人,便是她?他记得萧观音奴说话时,尾音带着几分上京口音,方才这女子开口,竟也有几分相似!
舒晓云见他这般反应,心中暗叫不好,手心已沁出冷汗。她知晓耶律涂那定是联想到了萧观音奴之事,可若是迟疑下去,毕从舟等人定会起疑,当即定了定神,声音平稳道:“耶律将军有何请求,不妨一并说出。公主殿下素来宽厚,体恤将士,即便你是契丹俘虏,只要所言属实,殿下也不会因你言语有失而怪罪。”
一听这声音,耶律涂那心中已然确认——这黄衫女子,正是萧沃里倾心之人萧观音奴!只是他实在不解,萧观音奴既是萧大王义女,又深得辽帝信任,在辽京时,住的是雕梁画栋的王府,穿的是绫罗绸缎,为何要叛辽来宋?况且听萧沃里说,她在宋还要隐姓埋名,戴着面纱不敢见人,这般提心吊胆的日子,又有何好过?
见耶律涂那兀自沉思,眉头紧锁,舒晓云又道:“耶律将军不必顾虑,有话但说无妨。公主殿下既愿听你陈词,便是有体恤之意,你若再迟疑,反倒辜负了殿下的心意。”
耶律涂那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疑惑,拱手道:“涂那不敢奢求过多,只是我大辽将士亦是父母所生,并非豺狼。盼宋军能给予定量口粮——不必是精米,糙米便好;饮水能管够,莫要再让将士们渴得舔舐草叶;再派军中郎中来救治伤残军士,哪怕只是些寻常金疮药,也能救些人命。若能如此,涂那愿劝降营中将士,不再反抗。”
毕从舟闻言,不由笑出声来,声音带着几分嘲讽:“耶律涂那,你所求未免太多!若我宋军将士被俘,你们契丹人会这般善待吗?去年我军有个斥候被你们抓住,最后还不是被剥了皮,挂在雁门关楼上示众?如今倒来求我大宋施恩,你不觉得可笑吗?”
耶律涂那脸色一红,嘴唇动了动,却终究说不出话来——毕从舟所言属实,辽军对待宋俘,确实远无仁慈可言。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指节泛白。
舒晓云眉头微蹙,上前半步,凑到赵灵儿耳边低语:“军中粮草紧张,每日一餐不可更改,否则恐难支撑后续战事。但饮水易得,可命人多运些井水过去;营中本就有郎中,派两个过去救治伤兵,也费不了多少力气。灵儿妹先这般答复他,稍后姐姐再向毕都统解释——眼下稳住俘虏,免得他们闹事,才是要紧事。”
赵灵儿本就对辽军境遇心存不忍,听舒晓云这般说,觉得有理,当即对耶律涂那道:“每日一餐依旧,毕竟我大宋军中粮草也不宽裕。但饮水可保证充足,每日派甲士送两桶井水到俘虏营;我也会派两名军中郎中来,带着金疮药救治伤残将士。你若能劝降营中将士,不再生事,日后供给可再酌情调整。”
耶律涂那本对此行不抱多少希望,原以为能求得一口饱水已是意外之喜,如今还能有郎中救治伤兵,顿时喜出望外,双膝微微弯曲,虽未跪下,却已是极恭敬的姿态:“多谢定仪公主殿下!涂那定不辜负殿下心意,劝降营中将士,绝不再生事端!”
毕从舟见状,心中不满更甚,急忙上前道:“公主!此事万万不可!这些契丹人狼子野心,今日给了他们好处,明日指不定便会反咬一口!末将以为,当以严厉手段震慑,而非这般纵容!”
赵灵儿淡淡打断他,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宫自有主张,毕都统无需多言。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若能收服这批俘虏,日后或可派上用场。刘统制,送耶律将军回去,如今已非沙场对阵,不可再折辱于他——路上若有甲士敢刁难,你只管来报本宫。”
刘丰儒不敢擅自行动,转头看向毕从舟,毕从舟面色阴沉如铁,双手攥着刀柄,指节泛白,却终究未说话——公主既有旨意,他虽不满,也不敢违抗。
赵灵儿不再理会他,转而对立在一旁、身着绯色太傅袍的毕士安道:“毕太傅,本宫知晓军中事务自有规制,今日擅自插手,确有越规之处。只是不忍见将士们白白送命,还请太傅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