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提格忽然望见远处宋军背嵬铁骑的主将停了下来,此人他自然认得——那主将胯下的汗血宝马,正是让他切齿难忘的良驹。只见那名叫曹炬的少年将军从马侧鞍袋中取出一把长弓,搭箭拉弦,箭尖正对着这边。虽说以寻常弓箭手的水准,这距离尚远,但耶律提格不敢有半分大意,猛地跃到萧天佑马背上,将他推落马下。
漠北的风卷着沙砾打在甲胄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耶律提格望着曹炬拉满的弓弦,心头只觉一阵发凉——那少年将军眼神锐利如鹰,手中长弓泛着冷光,绝非寻常兵器。他不及细想,只念着萧天佑的安危,拼尽全力将其推下马背,自己却仍留在马背上,成了箭靶。
“大帅小心!”
喊声未落,便听一声厉啸划破长空,那箭去势如电,刚离弦便已至眼前,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耶律提格只凭多年战场养成的本能侧身躲闪,可箭速实在太快,“铛”的一声脆响,利箭正中他胸前的护心宝镜。镜面瞬间碎裂,碎片飞溅,一股巨力顺着甲胄传来,将他整个人撞得飞了出去。半空中,耶律提格眼前渐渐模糊,脑中闪过生平最后一个念头:“此箭竟霸道至此……我大辽西宁军,今日难道真要折在此地?”
“提格,提格!”
萧天佑摔在沙地上,甲胄磕碰到石块,疼得他龇牙咧嘴,可脑中嗡嗡作响,连疼痛都变得不真切。他勉强爬起身,伸手整理好歪掉的头盔,目光急切地在战场上扫视,却始终不见耶律提格的身影,心中那股不安如潮水般涌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不远处,几声悲泣传入耳中,撕心裂肺,让人心头发紧。萧天佑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军士跪伏在地,围着一名仰天躺卧的黑甲将军,肩膀不住颤抖。他认得这几人是耶律提格的亲卫,当下心猛地一沉,脚步踉跄地走上前,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待看清那人面容时,他双腿一软,竟直直坐在了沙地上,甲胄与地面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战场边缘显得格外刺耳。
耶律提格双目圆睁,直视着灰蒙蒙的天空,眉宇间既带着几分不甘,又藏着几分愤怒——他不甘心就此战死,更愤怒自己未能护住西宁军,未能护住萧天佑。他胸口的护心宝镜早已碎成粉末,一支黝黑的精铁利箭深深插在胸膛,箭尾的羽毛还在微微颤动,可见这一箭的力道有多强劲,竟能洞穿精铁宝镜,直入脏腑。萧天佑颤抖着将手探到耶律提格鼻下,指尖感受不到丝毫气息,那熟悉的温热早已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甲胄。他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提格……是我害了你啊!”
耶律提格自孩童时便跟在萧天佑身边,彼时萧天佑还是个年轻将领,耶律提格则是个怯生生的小亲兵,连马都骑不稳。这些年,萧天佑看着他从懵懂少年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军,看着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立下赫赫战功,早已将他视作亲生儿子一般。可他万万没想到,今日竟因自己的疏忽——轻信了宋军不会突袭,放松了戒备,不仅毁了大辽历代先辈心血铸就的西宁大军,还害死了自己最看重的人。这份悔恨,如利刃般扎在心头,让他痛不欲生。
“耶律大将军已逝,还请大帅节哀。”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却仍保持着军人的沉稳。
萧天佑回头,见萧沃里手持冼银枪,单膝跪在沙地上,甲胄上满是血污,脸上却写满了悲伤。他心中一动,想起萧沃里方才被杨哲勉拦下,想必是好不容易才脱身。果然,萧沃里接着说道:“方才某被杨哲勉纠缠,那厮虽无名气,武艺却着实高强,某与他缠斗许久,始终难分胜负。某担心大帅安危,不愿恋战,寻了个空隙退出战圈,朝着曹炬方向追来,却恰好看到耶律将军中箭落马,这一惊非同小可,便急忙赶了过来。”
说罢,萧沃里对着耶律提格的尸身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每一次叩首都格外郑重,起身时,眼眶已泛红。他上前扶起瘫坐在地上的萧天佑,对旁边几名亲兵吩咐道:“扶大帅上马,小心些,莫要再让大帅受了伤。”
萧天佑神情恍惚,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由亲兵将自己搀扶到马背上。当亲兵把缰绳递到他手中时,他忽然回过神来,眼神茫然地看着四周,连声问道:“提格呢?提格在哪?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亲卫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只是下意识地看向萧沃里。萧沃里长叹一声,声音低沉:“大帅,耶律将军已然去了,让他与大帅同乘一骑,也好让他走得安稳些。”说罢,他转向身后,提高声音喝道:“来人,吹号角!命步兵在外围列阵拒敌,皮室军及所有骑兵在此集结!今日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护着大帅突出重围!”
号角声很快响起,雄浑而悲壮,在战场上回荡。耶律达摩与韩延宗也从混乱的战圈中退了回来,二人甲胄上满是刀痕,脸上带着疲惫,可当看到耶律提格的尸身时,疲惫瞬间被悲伤取代,忍不住失声恸哭。
“二位将军,此刻并非悲痛之时!”萧沃里强压下眼中的泪意,语气严肃,“眼下最紧要的是护送大帅突出重围——耶律大将军已然故去,大帅绝不可再有丝毫闪失!否则我等身为部属,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军中先辈,无颜面对大辽的列祖列宗!方才某擅自做主,想请二位将军率领皮室军及各部骑兵护送大帅先行撤离,某则率余下士卒为尔等断后,阻拦宋军追击。”
“萧将军,此举万万不可!”耶律达摩立刻出言反对,他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语气坚定,“你身为骁骑将军,本就是骑兵将领,护送大帅撤离之事,理应由你牵头!某乃正经铁甲军士出身,常年统领步兵,对阵形排布、拒敌之法更为熟悉,理应由某率领步兵断后,为大帅和骑兵争取撤离时间!”
“耶律达摩!”萧沃里转过身,语气加重,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既承认某是骁骑将军,便该知某在军中有权号令于你,莫非你想违抗军令不成?如今局势危急,容不得我们争执!”他顿了顿,又转向韩延宗,拱手道:“韩将军统率皮室军多年,军中威望甚高,皮室军乃是我大辽的精锐,今日虽受损惨重,可日后重建,还要倚仗将军。还请将军务必护好大帅,莫要让他再出意外。”
说着,萧沃里忽然压低声音,凑近韩延宗,眼神中满是恳切:“大帅此刻悲伤过度,身子已然不堪重负,怕是连基本的判断都做不了。将军心思细腻,还请多费心,细心照应大帅,切莫让他因悲痛误了撤离时机。”
韩延宗深知肩上责任重大,也不再多言,郑重地拱手道:“某明白,萧将军放心!某定当拼尽全力护住大帅,萧将军也务必保重,若有机会,他日幽州再会!”
大辽军士毕竟久经沙场,即便身处绝境,军纪仍在。接到集结令后,残存的七千余骑兵很快便聚集起来,虽然队伍不算整齐,甲胄残破,人马疲惫,可每个人眼中都透着一股狠劲,那是绝境中求生的意志。
萧沃里与耶律达摩、韩延宗一一作别,本想再与萧天佑说几句叮嘱的话,可看到马上的萧天佑——他双手紧紧抱着耶律提格的尸身,头靠在尸身冰冷的甲胄上,垂泪无言,脸上满是绝望,便只好摇了摇头,不再上前打扰。他心中暗忖:“望大帅回到幽州后能早日振作,莫要被悲痛击垮。否则某今日战死沙场,拼死为他争取撤离机会,便成了无用之功,我大辽也再难有翻身之日。”
另一边,曹炬见辽军帅旗渐渐远去,心中焦急万分——萧天佑乃是大辽西宁军的核心,若让他逃脱,日后必成大宋心腹大患。他接连下达数道军令,命各部加强进攻,务必阻拦辽军撤离,自己也手持方天画戟,身先士卒冲杀在最前线,方天画戟舞动间,辽军士兵纷纷倒地,无人能挡。
可万余名辽军残兵在几位统制的率领下,士气却异常高昂。他们明知不敌,却无一人退缩,面对背嵬铁骑的来回冲杀,他们用血肉之躯层层阻拦,有的士兵甚至抱着宋军骑兵的马腿,与其同归于尽。这般悍不畏死的架势,竟让宋军一时间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辽军骑兵护着帅旗,一点点向远方退去。
萧沃里策马登上一处矮坡,冷冷注视着战场。风将他的战袍吹得猎猎作响,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每一处战场角落。他清楚此刻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自己最大的任务便是拖延时间,让萧天佑与皮室军能走得更远,走得更安稳。只要萧天佑能安全回到幽州,大辽西宁军便还有重建的希望。
忽听身旁有人说道:“萧将军高义,愿以自身性命为代价,护大帅撤离,我兄弟二人深感敬佩。昔日在军中,若有言语冒犯、行事不妥之处,还请将军莫怪。”
萧沃里转头,见是萧峰、萧卫兄弟,二人手持长刀,甲胄上也沾着血污,神色却很坚定。他微微一怔,问道:“你二人乃大帅贴身侍卫,职责便是护卫大帅安全,为何不随大军撤离,反倒留在此地?”
萧峰握紧手中长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语气中满是恨意:“我兄弟二人父母早亡,自小便无依无靠,全靠姑母萧大娘子好心收留,悉心抚养成人。她待我兄弟如亲子,这份恩情,我兄弟此生难忘。可曹炬那贼子,竟残忍杀害姑母,此仇不共戴天!我兄弟若不报此仇便随大军撤离,苟且偷生,与畜生何异?今日便要在此地,与曹炬那贼子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战死,也对得起姑母的养育之恩!”
萧沃里看着二人眼中的恨意,知道他们心意已决,再多劝说也无用,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在心中叹了口气——乱世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或为家国,或为私仇,终究难以两全。
“奇怪,耶律将军怎地又回来了?”萧卫忽然开口,语气中满是疑惑,他指着远处,“你看,那不是耶律将军的身影吗?他怎么又折回来了?”
萧沃里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耶律达摩快马加鞭从撤离的队伍中折返回来,正朝着自己这边赶来。他心中顿时怒极,待耶律达摩靠近,便厉声喝道:“耶律达摩!你好大的胆子!方才已然议定,你随韩将军护送大帅撤离,为何又擅自折返?你这般行事,视军规为何物?视大帅的安危为何物?”
耶律达摩飞身下马,动作急切,脸上却堆着笑,快步走到萧沃里面前,解释道:“萧将军莫要动怒,某并非擅自折返。某方才随队伍走了一段,突然想起还有一事未向将军交代,此事关乎撤离路线,若不说明,恐会误了大事。某已向韩将军说明缘由,得到他允许后,才快马赶回来的,绝非故意违抗军令。”
萧沃里将信将疑,眉头紧锁:“此话当真?你有何事要交代,竟如此紧要,非要此刻回来?”
耶律达摩上前,伸手拉住萧沃里的马缰绳,一边轻轻拉扯,一边压低声音道:“萧将军,此事关乎机密,牵扯到后续的接应安排,人多耳杂,恐被宋军细作听去,还请将军随某到这边僻静处说话,某一五一十向你说明。”
萧沃里皱眉,心中仍有疑虑,可看着耶律达摩急切的神情,又想着确实有接应之事需要确认,便松了口:“有话便说,莫要故弄玄虚,眼下时间紧迫,耽误不得。”
“莫急,莫急……”耶律达摩笑着,手却悄悄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匕首,是他平日里用来防身的。趁萧沃里不备,他猛地拔出匕首,狠狠扎在萧沃里胯下战马的臀部,随后顺手拍了拍马背,笑着道:“萧将军走好!某已将接应之事告知韩将军,你且放心去追队伍,断后之事,有某在!”
那战马虽是良驹,却终究是牲畜,受此剧痛,当即一声长嘶,撒蹄狂奔,不顾一切地朝着辽军撤离的方向跑去。萧沃里骑术再好,也没料到耶律达摩会突然有此举动,一时竟难以控制住马,只能死死抓住缰绳,身体被马带着颠簸,口中忍不住咒骂起来。
耶律达摩看着远去的萧沃里,双手叉腰大笑:“沃里兄,他日幽州儿郎相聚,莫忘了给兄弟斟上一杯!今日这断后之功,某便替你领了!”
萧峰也高声喊道:“还有我兄弟二人!萧将军只管护送大帅,这里有我们,定能拦住宋军!”
远处隐约传来萧沃里的咒骂声,夹杂着风声,模糊不清,很快便细不可闻。
耶律达摩与萧家兄弟相视一笑,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视死如归的决绝。耶律达摩收敛笑容,语气郑重:“将军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方不负军人之名。二位,随某一同厮杀,与宋军拼个你死我活,如何?”
“自当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