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佾面上浮起踌躇之色，缓缓言道：“此皆府内细务，料想并无大患。依曹家祖制，前任宗主隐退之后，便不再过问族内诸事，大伯亦谨守此规，从不干涉我处置族内事务。此次外放族人至府县，大伯亦是全力襄助，那些往他处哭诉之人，皆被他一一呵责。”
曹夫人神色冷淡，说道：“你大伯既已隐退，为何仍有人往他处？夫君出身曹家旁支，族中人心存不服者不在少数。若不尽快稳固根基，日后恐生诸多事端。”
恰在此时，一丫鬟神色惶急，匆匆入内，禀道：“老爷、夫人，小少爷把府内管账的徐账房给打了。”
曹炬自宫中归来后，便一直面色沉郁。可人、清雯平素惯见他嬉笑玩闹、不拘小节之态，今日见他如此，竟心生几分惧意，躲在一旁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就连杨小云心中也隐隐不安。
曹炬心中明白，今日储君这般刁难于他，实因对曹家心怀怨愤。否则，以储君一国之尊，断不会与一孩童为难。然储君日后终要登基称帝，观其今日所为，实难称明君，甚至远不及他的父皇。如此一来，曹家的日子怕是愈发艰难。如今的官家虽也有除去曹家之意，但尚能够权衡利弊，以国家安危为重。可这储君一旦即位，便难以预料。若他真的不顾大局，强行铲除曹家，曹家又当如何？难道真要举兵造反不成？
曹炬越想越是头疼，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暗自思忖，自己当了十几年孩童，政治谋略都已退化，再这般下去，恐怕真要沦为一介只知用武的莽夫。在成峰公府这两月，他再也不敢小觑天下英雄。单论行军打仗，他便远非毕太傅的对手。那兵部尚书狄青，号称大宋第一名将，绝非徒有虚名之辈，且对皇室忠心耿耿。如此看来，曹家若欲造反，恐怕凶多吉少。
曹炬摇了摇头，忽想起一事，抬头唤道：“小云姐。”
杨小云款步上前，问道：“少爷有何吩咐？”
曹炬道：“你与清雯去周铭管家处支取些银钱，前些日子我与父亲提过此事，他应不会为难你们。”曹炬如今独居一院，日常起居饮食皆在碧水园中，自然有银钱用度。曹佾曾告知他，若有需要，可往府内账房支取。
“少爷，要支取多少呢？”杨小云问道。
曹炬随口道：“取一万贯吧，以备不时之需。”
杨小云本欲言语，但见曹炬一脸疲惫，便将话又咽了回去，领着清雯离去。
曹炬取来一张纸，写下“曹、毕、丁、官”四个大字，又在“曹毕”两字间添了个“+”号，手托下巴沉思起来：曹、毕两家如今结成联盟，但若储君即位后不顾一切对付曹家，毕家是否还会坚定不移地支持曹家？曹炬思索片刻，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如今，那些非三大开国功勋世家出身的官员，对官家最为忠心，官家也极力笼络他们。可若储君即位后肆意妄为，这些人是否还会支持他？曹炬写下两字：未必。
曹炬忽觉可人时不时偷偷瞧他，便说道：“可人，你在做甚？有话但说无妨。”
可人吓了一跳，连忙摇头。
曹炬奇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好似很怕我一般。”
可人看了看他，怯生生地说道：“少爷今日似有心事，与平日大不相同，小婢不敢打扰少爷。”
曹炬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平日里我是何模样？”
可人小声说道：“平日里少爷总是笑容满面，对小婢们也极为和气，今日却……”可人看了曹炬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曹炬思索一番，叹道：“从前年少不知愁滋味，如今我渐渐长大，恐怕再难如往昔那般无忧无虑了。”
可人好奇道：“少爷身为当朝枢密使之子，能有何事忧虑？”
曹炬一时语塞，心想这小丫头哪里能明白这些，只好说道：“世间之人，谁能无烦恼？官宦人家，自有诸多烦心事。”
曹炬又转而问道：“你与清雯呢？听小云姐说，你们皆是孤儿？”
可人面上浮现哀伤之色，道：“小婢与清雯自幼便没了父母，懂事起便流落街头。若不是小……小云姐收留我们，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小云姐原本也是官家小姐，我们到她府上一年后，她父亲犯了事，被判当街腰斩，小云姐也被卖入青楼。那时她年纪与少爷相仿，却始终没有抛下我们。当时青楼老鸨嫌我们年纪小，不肯收留，要把我们卖到别家青楼，小云姐跪了一日，老鸨才答应让我们留下在青楼打杂。小婢和清雯年纪小，干不得重活，时常受人欺辱，但只要能在小云姐身边，心中便有了依靠，什么苦都能忍受。”
曹炬听后沉默不语，虽知这世上此类之事每日都在发生，但落到身边人身上，仍让他感慨万千。与她们相比，自己已然十分幸运。
他正欲安慰可人几句，清雯突然跑进来，喊道：“公子，小云姐受人欺辱了，你可要为她做主啊。”
曹炬一惊，猛地站起身来：“究竟是何事？”
清雯气喘吁吁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原来杨小云和清雯去周铭处领钱，却不想周铭出府办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另一位管事李福认识杨小云，知晓她是五少爷身边之人，有心讨好，便带着杨小云到汴京曹家的徐账房那里，打算先支取一万贯，等周铭回来后再补上。没想到这徐账房根本不把李福放在眼里，不仅不给钱，反而出言嘲讽。李福一气之下，便与他争执起来。那徐账房和他的几个下属见一旁的杨小云年轻貌美，不免言语轻薄，把杨小云气得脸色苍白。清雯听了怒不可遏，想到屋里还有个主子，便跑回来找曹炬。
曹炬一听，料想事情并无紧急之危，反倒坐了下来，心中暗自思量：这徐账房想必是仗着自己是汴京曹家的旧人，不把父亲这边的人放在眼里。像他这样的人，在曹家还有不少。对他们而言，父亲曹佾不过是个外来者，如今却成了曹家的新主，心中难免不服。而父亲近来政务繁忙，无暇顾及府中之事，这些人便愈发肆意妄为起来。
看来是得寻个机会整治一下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了，曹炬微微冷笑。当初那曹暾，他说打便打，何况这个小小的账房先生。记得母亲也曾说过，没机会也要创造机会教训这些人。这账房既然如此“懂事”，主动送上门来让他教训，正好借此立威，好让这帮下人明白，如今的曹家已今非昔比，要看清到底谁才是主人。
一旁的清雯见曹炬坐着不动，有些着急：“少爷，小云姐正被人欺辱，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枉小云姐平日对你还那般好。”
可人见她说话不知轻重，暗中拉了拉她的衣袖。清雯一甩手，气道：“拉什么拉，我们都是下人的命，死活都没人在乎。”
曹炬刚刚听了可人一番话，深知杨小云在她俩心中的地位恐怕比自己这个少爷还要高，便也不与她计较，起身道：“谁说我不去？前面带路。”
众人来到曹家账房门前，便听到李福的大嗓门说道：“这位杨姑娘是五少爷身边之人，你们几个休要胡言乱语，更不可玷污人家清白。”
只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李管事又如此袒护她，这‘清白’二字，也就不必再提了吧。”
屋里顿时一阵哄笑。
曹炬冷哼一声，伸手抓住半开的两扇门用力一扯，这两扇门虽是硬木所制，但哪经得起曹炬这般用力，竟被硬生生从墙内扯了出来。曹炬又顺手一推，一声巨响，那墙竟塌了半边，顿时尘土飞扬。曹炬拍了拍手，从那原本是门的洞口走了进去。
屋里众人皆吓了一跳，杨小云和李福见来人是曹炬，不禁松了口气，连忙迎了上来。曹炬伸手阻止他们行礼，两眼望天，问道：“哪个是徐账房？”
李福精神一振，走到曹炬身边，指着对面居中一人。
曹炬目光一扫，见那人竟生得五官端正，气度也还过得去，全然不是他想象中尖酸刻薄的账房先生模样，心中不禁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把他打得鼻青脸肿不就符合印象了。
徐账房见曹炬缓步走来，心中有些慌乱。前些日子府中那几位少爷被揍之事，虽众人讳莫如深，但他也听闻了一些，知道眼前这位五少爷不好招惹。可他没想到，这位五少爷竟为了个丫鬟亲自赶来了。
徐账房心中忐忑，向曹炬行礼道：“五少爷……”
曹炬见他低头行礼，突然伸手按住他后颈，猛地砸向桌面。徐账房一声闷哼，登时晕了过去。
曹炬将他拎起，只见徐账房脸上血肉模糊，双目紧闭，已然人事不省。曹炬端起一碟墨汁，朝他脸上泼去。徐账房呻吟一声，悠悠转醒，见曹炬冷冷地看着他，两腿一软，不由得求饶道：“少爷饶命……”
曹炬不等他把话说完，一拳击在他左脸上。徐账房一声惨叫，又吐出几颗牙齿。
曹炬随手将他扔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向众人扫了一眼，淡淡说道：“还有谁刚刚口出污言秽语？”
众人吓得面如土色，有几个两腿都在不住颤抖。可人嘤咛一声，躲到了杨小云身后，清雯却双拳紧握，眼中满是兴奋之色。
曹炬向一旁呆若木鸡的李福道：“钱拿到了吗？”
李福回过神来，连忙向对面众人喝道：“还不把钱搬出来？”
曹家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曹炬哼了一声，抬脚踩在徐账房的脚腕上，微微用力。徐账房又一声惨叫，口齿不清地冲众人大喊道：“你们都聋了吗？还不把钱给少爷搬出来！”
那些人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搬了两箩筐钱出来。曹炬看了有些尴尬，他着实没想到一万贯大钱竟如此之多，论重量恐怕有两百来斤。难怪杨小云出门时面露难色，以后还是拿金子方便些。
李福在一旁指指点点：“你，还有你，还有你们两个，把钱抬到少爷院里去。”
那几人面露难色，其中一人吞吞吐吐道：“小的不知少爷住在哪个院子。”
清雯跑过来道：“我带他们去。”说着，暗暗在其中一人脚上狠狠踩了一下，嘴里小声嘀咕着：“看你这张嘴还老不老实。”
那人痛得厉害，却又不敢出声，一张脸憋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