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佾神色微微一动,转瞬便展颜笑道:“我等兄弟,何须如此见外?”
狄青似是充耳不闻,自顾自将酒满上,举盏而言:“此第一杯,为你我阔别一十三载后的首度对饮,干!”
曹佾喃喃自语:“是啊,忆起上次于京城相聚,仿若昨日之事,怎奈时光匆匆,竟已过去一十三载。”
语罢,二人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狄青再度斟满第二杯酒,举杯说道:“这第二杯,虽说稍迟了些,却也定要恭贺你荣升枢密使,也算是遂了你儿时的志向。”
曹佾正欲启齿,见狄青已然一口饮尽,无奈之下,也只得举杯而尽。
狄青又把酒杯添满,说道:“这第三杯,本不欲与你共饮。然念及你我自幼相伴成长,令尊对我更有再生之德,若不是曹老大人的悉心栽培,我狄青怕是至今还只是个平凡猎户。故而,还是要恭喜你荣登曹家宗主之位,成为曹家百年来首位出身旁系的宗主。”
曹佾略感尴尬,问道:“你已然得知此事了?”
狄青道:“你曹家虽对此事处理得极为低调,却也未曾刻意遮掩。我若还不知晓,又怎配得上这兵部尚书之职?”
曹佾自觉方才所问有些愚钝,不禁苦笑一声,旋即将酒饮下。
狄青见曹佾饮完酒,开口问道:“公伯,此酒滋味如何?”
曹佾笑道:“自然是绝佳之酒。为兄虽平日里不常嗜酒,但也知晓这乃是宫中御酒。”
狄青目光如炬,紧盯着他,道:“那公伯可还记得,你我首次饮用此酒是在何时?”
曹佾闻言,手不禁微微一颤,缓缓将酒杯置于桌上,神色凝重道:“狄青,你有话不妨直言。”
狄青冷笑一声:“看来你终究还是记得的。当年,官家微服出宫,于朱家巷口的路边酒肆,命大押班亲自回宫取来此御酒,与你我兄弟把酒言欢,我狄青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曹佾长叹一声,道:“为兄又何尝不是铭记于心。”
狄青猛地一拍桌子,声色俱厉道:“那你又是怎样报答官家的恩情?曹伯父当年亲口教诲你我,要知晓知恩图报。可你呢?若不是官家,你能与毕家大小姐喜结连理?能获任成都府知府与剑南节度使?若不是你身居成都府知府与剑南节度使,曹旭岂会将你放在眼里?你又怎能坐上曹家宗主这一要位?我一直坚信你曹佾绝非忘恩负义之辈,还多次在官家面前为你拍胸脯作保,可你到了京城之后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像重重地给了我狄青一记耳光。哼,曹伯父若泉下有知,恐怕也难以安息吧?”
站在不远处的狄喜被狄青的大喝声惊得一颤,赶忙将端菜而来的下人打发走,自己也远远地躲开了。
曹佾凝视着狄青,一字一顿道:“狄青,你错了。若家父当真在天有灵,他老人家定会深感欣慰。”
狄青没料到曹佾竟会如此回应,顿时一愣。
曹佾叹道:“狄青,你并非出身世家,又怎会明白世家子弟的心境。于所有曹氏族人而言,汴京曹家乃是我们的根源,人人皆以能名列曹氏族谱为荣。当年,我的先祖因犯下过错,被逐出汴京曹家,直至临终之际,仍念念不忘自己乃曹氏一脉,叮嘱子孙日后务必设法重回曹家。家父虽身处贫寒之境,却始终牢记我们乃曹彬公之后,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够认祖归宗。只可惜他老人家去得太早,连我高中状元都未能亲眼目睹。若他得知不肖子曹佾竟成为曹家宗主,必定欢喜至极。”
狄青道:“那你就全然不顾官家对你的恩情了?”
曹佾神色黯然道:“官家对我有恩,然而,要我对付曹家,这决然不行。即便曹旭伯父不让我重归曹氏一脉,我曹佾也断不会做出任何有负曹家之事。”
狄青怒极反笑,冷笑道:“你心中唯有你们曹家,那将官家置于何地?官家乃一国之君,乃天子!而这些开国功勋世家,只知结党营私,把持朝政,一些不学无术之徒竟也窃据朝廷大臣之位。长此以往,君将不君,国将不国。”
曹佾亦有些动怒:“各大世家族人向来良莠不齐,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为兄此次将一些族人外放至郡县,正是为了应对此况。但世家中同样不乏才子俊杰,诸如曹安泰、毕志超、北线大营丁统领等。若没有他们,我大宋的根基又怎能稳如磐石?”
狄青道:“曹安泰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他的情况我自然了如指掌。他也不过是沾了曹姓之光,与当年的你一般,全凭自身奋力打拼。至于毕志超和丁越,皆属中庸之辈。我大宋西宁防线中,胜过他俩的大有人在。若此二人也算世家的才子俊杰,那你且说说,这些世家对国家与百姓,究竟有何益处?”
曹佾心中一凛,森然道:“难道你狄青欲对朝中几大开国功勋世家下手?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官家的意思?”
狄青一脸诚挚地道:“公伯,官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狄青不过是一介乡野村夫,祖宗十八代都未曾出过名人。但我起码明白忠臣不事二主,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公伯你饱读诗书,明白的道理定然比我更多。当年曹家是如何待你的,你心中自是清楚。如今你虽身为曹家宗主,可府中大权仍掌控在曹旭手中,这般宗主又有何意义?当今官家乃英明之主,却被世家束缚了手脚。你我何不一心效忠官家,齐心协力,迫使各大世家交出手中权力,尽归官家,如此一来,天子之令,天下无人敢违。如此,官家便可重整朝纲,裁汰冗兵,不出十年,我大宋定能国富民强,收复燕云一统天下亦指日可待。”
曹佾面无表情地问道:“那几大世家族人又该如何处置?”
狄青笑道:“我知晓你担忧曹、毕两家的族人。只要他们日后安分守己,可准许两家依旧世袭侯位,领取朝廷俸禄,族人也可保留部分田地,以确保他们衣食无忧。”
言罢,狄青满怀期待地望向曹佾。
曹佾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狄青,你着实只适合在军中带兵,不应在朝堂为官。我既已走到如今这一步,你今日便不该再劝我。前些时日,朝中局势暗流涌动,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但如今已渐趋缓和,你为何还对铲除几大世家之事念念不忘?难道非要闹得朝廷动荡,天下不得安宁吗?”
狄青道:“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正因如此,我狄青才将话讲得如此直白。如今这几大世家,恰似附于朝廷之上的毒瘤,若不清除,官家几乎难有作为。”
曹佾讥讽道:“若曹、毕、丁三大世家退出朝廷,这些空出的大权,官家就能尽数收回吗?难道官家还能亲自去考评一个县令的优劣?到头来,还不是由汪邵敏、韩琦等人掌控。你狄青大肆任用西宁防线的旧部接替毕志超、丁越等人,那些旧部必然唯你狄青马首是瞻。不出十年,恐怕大宋三大世家便不再是曹、毕、丁,而是狄、汪、韩了。”
狄青怒道:“曹佾,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狄青可对天起誓,绝无此意。”
曹佾道:“狄青,我可以相信你并无此心。但你可曾想过,当年先祖曹彬公也曾坚辞太祖封他为安国公的旨意,甘愿做个逍遥自在、不理政事的武定侯,可曹家最终依旧成为朝中屈指可数的世家大族。你狄青虽无此心,又怎能保证你的子孙也无此意?难道你还能定下家规,不准子孙入朝为官?”
狄青一时无言以对。
“如今大辽国对我大宋虎视眈眈,狄大人,与其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倒不如维持现状,这于国家和百姓而言,皆是幸事。”
“而且我曹佾亦可对天发誓,此生绝无反意。还请狄大人转告官家,让官家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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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佾返回曹府,心情格外沉重。此次拜访狄青,是曹佾特意选在他与官家关系稍有缓和之后才去的,本只是想与老友叙旧,却不想竟与狄青激烈争吵了一场。狄青是他此生最为要好的朋友,却不想如今老来竟可能成为最大的对手。
他坐到椅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曹夫人走上前来,关切问道:“怎么,今日与狄青交谈得不太愉快?”
曹佾没好气道:“果真是名字或许会取错,但绰号定不会错。这狄石头当真又臭又硬,今日差点又闹得不可开交。”
曹佾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知曹夫人,曹夫人皱眉道:“没想到狄青对世家的成见如此之深,官家都不再提及此事,他却依旧念念不忘。”
曹佾道:“官家恐怕只是表面上不再提及罢了。狄青如今身为他的心腹大臣,自然深知官家的心思。当年狄青初到西宁防线时,曾来信抱怨世家子弟对他多有掣肘,你我还为此求过你家老爷子,毕家子弟才不再为难他。到了朝中,他虽身为兵部尚书,可除了西宁防线有些旧部,各地兵权大多掌控在曹、毕、丁三大世家手中,也难怪他对世家心怀怨恨。官家既有此意,二人自然一拍即合。”
曹夫人冷笑道:“狄青欲让官家大权独揽,怕是受了朝中那些腐儒的影响。真是腐儒误国,却不想想,若真如此,官家对大臣便可随意生杀予夺。若是明君还好,可若遇上昏庸无道的官家,只宠信奉承阿谀之徒,朝中能吏岂不要被他诛杀殆尽?那我大宋迟早要为他国所灭。”
曹佾点头称是,突然问道:“你不是与炬儿进宫去探望他姑姑了吗,怎会这么快就回来?”
曹夫人苦笑道:“妾身与炬儿在宫中遭遇的事,可比狄青之事棘手多了。炬儿竟与储君起了冲突。”
曹佾一惊,忙问究竟发生了何事。曹夫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相告,道:“炬儿其实并未做错什么,只是那储君受刘皇后影响过深,对小妹并无好感。而小妹因未出世孩儿的缘故,对刘皇后亦是恨之入骨。夫君恐怕不知,小妹得到曹家支持后,将当年参与此事的太监宫女一一杖毙,其中不乏刘皇后的亲信,甚至有一人是当着皇后的面被活活打死的。自那以后,小妹在后宫一手遮天,皇后见了她都战战兢兢,退避三舍,直至储君成年后才有所改观。储君因此对曹、毕两家极为不满,今日不过是借题发挥,把气撒在炬儿身上罢了。”
曹佾摇头道:“小妹此举确实有些过激了。”
曹夫人撇嘴道:“有何过激?且不说小妹那孩子尚未出世便被刘皇后毒害,就算炬儿如今这般年纪,若今日被那什么储君打了,妾身也定不会善罢甘休。”
曹佾斥道:“休得胡闹,他是储君,你又能怎样?炬儿再这般被你宠溺下去,迟早要闯出大祸。”
曹夫人见丈夫真的动怒,识趣地不再提及此事。思索片刻后,道:“不过狄青有句话倒是在理,你那大伯虽辞去宗主之位,却依旧把持着府中大权,府中大小事务,那些下人依旧去请示他。长此以往,恐怕对你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