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春华阁三女,陡然发出一声惊呼,忙不迭地躲到曹炬身后。曹炬听着她们那平稳的呼吸,毫无一丝慌乱之意,不禁暗自摇头,心中忖道:这春华阁的女子,果真是个个都有做戏的本事。
胡珉琅面上浮起一抹惨然笑意,开口说道:“四位师兄,切莫再管小弟了,你们速速离去,也好为我太平胡家留存下一丝血脉啊。”
“哼,想走?哪有这般容易!”曹炬霍然站起身来,神色冷峻如冰,“奉刑部之命,重审八年前太平府轩家灭门一案。轩鸣!”
“小人在此!”
曹炬手指轩鸣,对着胡珉琅道:“此人便是轩鸣,乃八年前太平轩家惨案的苦主。如今刑部已接下此案,委托本公子前来重审。据他指认,当年那元凶便是你胡家。胡先生,你还有何话可说?”
胡珉琅冷笑一声,道:“公子欲灭我胡家,何必寻这般多的借口。我太平胡家传承数百年,此类事情多如牛毛,老夫如何能记得清楚。”
曹炬道:“胡先生此言差矣。本公子身为禁军都虞侯,行事向来师出有名,断不会滥杀一人。既然胡先生已然承认,薛大人,你可也都听到了?”
薛文骏赶忙点头不迭,道:“如此看来,这胡家当真是罪大恶极,不诛实在不足以平民愤呐。”他方才亦是喝了不少酒,此刻只觉手足酸软无力,但转念一想,此事与自己并无干系,反正刑部的抓捕公文都已盖上大印,这胡家可不是太平府那些衙役能够对付得了的。
胡家众人皆怒目而视薛文骏,胡建安更是骂道:“你这狗官,平日里不知收受了我胡家多少财物,如今非但不念旧情,反倒落井下石,实在可恶!”
薛文骏瞧了瞧曹炬,心中忐忑不安。曹炬却道:“当众辱骂朝廷命官,罪加一等。薛大人,回衙门后将此项再记上。”
薛文骏顿时大喜,目光死死盯着胡建安,眼中闪过一丝凶残之色,应道:“下官明白!”
曹炬转头对着胡珉琅说道:“一炷香时间已过。轩鸣,命你即刻擒拿胡珉琅归案,若有胆敢拒捕者,杀无赦!”
轩鸣俯身拜道:“多谢公子。”
曹炬拱手对着李擎天说道:“胡家这四位长者,便有劳师父了。”又对着曹迎春等四剑侍说道:“你们四人在一旁协助师父。”
李擎天冷哼一声,这胡家四长老亦是名满江湖之人,他一人着实难以应付,当下也不多言,纵身一跃,落在四长老面前,道:“在下李擎天,特来领教几位高招。”
为首那老者桀桀怪笑道:“原来你便是大理国的‘天魔书生’,你一人竟想单挑我们四兄弟不成?”
旁边另一老者忽然怒叫道:“好个卑鄙的丫头!”侧身一闪,躲开曹迎春刺来的一剑。这四剑侍向来只听曹炬之命,不懂那些江湖规矩,曹炬既让她们出手,四女也不打招呼,曹迎春径直走上前,抬手便是一剑。见这老者躲开,四女瞬间展开剑阵,将这老者卷入其中。
李擎天哂笑道:“这不就只剩三个了吗?”言罢,脚踏迷踪百变之步,瞬息间已到三人身旁,双掌齐出,分别拍向二人,左腿向后一蹬,一招之间同时攻向三人,那模样嚣张至极,似全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三长老见状,怒不可遏,拳掌齐出,几人瞬间便缠斗在一起。
忽听胡珉琅一声大吼:“四位师兄莫要再斗,快走啊!”
四人扭头望去,只见胡珉琅半身已被鲜血染红,他所中的软骨之毒仅逼出了一小半,只能勉强行动。而轩鸣眼中尽是凶狠之色,每一招皆拼命攻去,不多时,胡珉琅便已连中数剑。
胡家众人见状,目眦欲裂。胡建安口中呼喊着父亲,双肘支地,拼命朝着胡珉琅爬去。不料,忽然被一脚飞来,正中面门,顿时只觉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只听得曹炬喝道:“滚回去!”
胡建安勉强抬起头,嘶声吼道:“曹炬,你卑鄙无耻,有种便解了我胡家之毒,咱们公平地决一死战!”
“公平?”曹炬冷笑道,“那十七年来被你胡家所灭的那十一户人家,又该向谁去讨公平?轩家上下七十三条人命,其中三十余人皆是妇孺,面对你们胡家这群武林高手,这也能叫公平?若世间真有公平,今日便是老天爷借我曹炬之手,为那十余户人家向你们胡家讨还血债。既种恶果,必遭恶报,你还是认命吧!”
这边胡珉琅在剧痛之下,虽内劲难以提起,身手却变得灵敏许多,轩鸣一时之间竟也奈何他不得。不过轩鸣并不着急,胡珉琅身上几处伤口鲜血如注,流淌不止,料想他也撑不了多久。
与李擎天相斗的那三个长老见此情形,拼命想要前去救援。李擎天虽有一身武艺,却也只有两手两脚,能拦住一人二人,第三人实在是拦不住了,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身旁掠过,直扑向轩鸣。不料,却被一青衣女子拦下,正是高滔滔出手了。
李擎天暗自松了口气,轩鸣乃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他自然不愿轩鸣有任何闪失。高滔滔既然出手,想必无碍,这女子的“玉女心经”自南陈以来便无人能及,对付一个胡家长老,自是绰绰有余。
但高滔滔牢记曹炬之言,并未施展媚功,只是与那老者游斗周旋,不让他靠近轩鸣。那老者心急如焚,为救同伴,奋起全身功力,一掌朝着高滔滔劈去。高滔滔见来势凶猛凌厉,不敢硬接,只得后退数步。那老者得势不饶人,双掌连环劈出,将高滔滔逼得连连朝着轩鸣那边退去。
就在此时,一只手掌悄无声息地贴到高滔滔后心之上,只听曹炬小声说道:“对他来上一掌。”话音未落,高滔滔只感觉一股磅礴无比的力道从后心涌入,当下双掌齐出,朝着那老者击去。那老者先前已试探出面前这女子功力不高,正分神瞅着胡珉琅,万没想到掌心传来的力量忽然增大了近十倍,顿时闷哼一声,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高滔滔毫不留情,纵身一跃,赶到那老者身前,一脚狠狠地朝着他胸口踩去,口中骂道:“糟老头,真当姑娘好欺负不成!”不料,曹炬的内力还有部分留在她体内,这一脚的力量竟是奇大无比,一下子竟将那老者踩了个对穿!
高滔滔只感觉纤足上湿漉漉的,低头一看,只见那老者双目突兀,神态恐怖至极,不由得尖叫一声。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杀人,且用的又是如此残忍的方式,当下忙把脚收了回来,可脚上已是血肉模糊,还冒着腾腾热气。高滔滔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涌,忍不住俯身呕吐起来。
曹炬赶忙走了过来,见此情形,也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强忍住恶心,轻轻拍着高滔滔的背部,道:“第一次吧,难免会这样。”话一出口,才发觉这话颇有语病,不由得笑了起来。
高滔滔一把将他推开,怒道:“都是你!”
曹炬小声说道:“你现在是轩滔,切不可失态。先去将薛大人和秦大人身上之毒解了。”
高滔滔瞪了他一眼,道:“轩滔遵命。”
薛文骏和秦水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见高滔滔一步一个血印走来,犹如见了地狱罗刹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高滔滔从怀中掏出两个小瓷瓶,朝着他们扔去,道:“白色丹丸内服,绿色药膏涂于口鼻处。”
见两人仍呆呆地看着自己,高滔滔怒道:“怎么,还要本姑娘动手不成?”
薛文骏和秦水生如梦初醒,连声道:“不敢烦劳姑娘。”
再说曹迎春那边,激战正酣。凛风阁四剑侍历代护卫阁主,所依仗的便是这剑阵。当年李擎天能轻易胜出,不过是因熟悉迷踪百变之故。而曹迎春四人经过这几年的刻苦修炼,武功早已今非昔比。这个胡家长老的武功远逊于李擎天,此时早已衣衫破裂,手忙脚乱。曹迎春一声清吟:“流星逐月,合!”四女陡然换位,四剑齐出,那老者发出一声长声惨叫,登时毙命。
这边胡珉琅也已到了强弩之末,轩鸣不慌不忙,剑剑在他身上划出伤口。胡珉琅自知已无生机,最后看了一眼家人,奋起余力,飞身朝着轩鸣扑去。轩鸣一剑刺向他腰部,胡珉琅并不躲闪,反而将身子一沉,胸口径直撞向剑尖,口中喝道:“老夫先走一步了!”轩鸣撤剑不及,将他刺了个透心凉。
轩鸣哼了一声:“真是便宜你了。”手腕一抖,长剑从其体内拔出,在胡家众人一片悲声之中,割下了胡珉琅的首级。
李擎天见其他战事皆已了结,对着剩下的两个胡家长老笑道:“两位,李某算起来已有十多年未曾开杀戒了,这‘天魔书生’都有些名不副实了,今日便拿胡家二老之命来祭旗吧。”言罢,一式“游魂掌”朝着其中一老者攻去。
那老者见掌影虚虚实实,不知该接哪一掌,只得向后退去。身后那人见李擎天背对自己,便双拳连环朝着李擎天后心击去。不料李擎天身形一闪,双掌仍朝着原先那老者攻去。身后那人不停追击,李擎天则围着面前这老者直打转,任凭身后之人如何奋力,总是差了半分。这套身法是李擎天从曹迎春她们的剑阵中领悟出来的,那剑阵凝聚了曹家先祖曹惊蛰后半生的心血,李擎天也算他的传人,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奥秘,从中获益匪浅。
那老者被李擎天绕得晕头转向,忽觉颈后一阵剧痛,已被李擎天用“追魄指”抓住,内力涌入,顿感体内如刮骨抽筋一般,不由得大声惨叫,涕泪齐下。另一老者见状,心急如焚,忙上前想要解救自己的师兄。李擎天一缩手,将手中那老者如纸人一般拖到自己身后,淡淡说道:“就剩你一个了。”
听着自己师兄的惨叫声由高到低、由低至无,仅剩下的那个老者双手颤抖,突然大叫一声,朝着门外奔去。刚到门口,一排乱箭射来,将他扎得如同一只刺猬一般。
此时,陈渝和一个将领走了进来。陈渝朝着曹炬俯身施礼道:“启禀公子,胡家众人皆已被擒,但凡有抵抗者,一律诛杀。”
那将军拱手道:“五公子,城中赶来救援的胡家弟子已被击退,末将已命属下封锁城门,正在城中搜索胡家余孽。”
曹炬笑道:“多谢闵将军了,援手之情本公子铭记于心。”
那闵将军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公子这是哪里的话,末将能为公子效力,实乃毕生之福分。”
曹炬点点头,道:“闵将军,约束好你属下,只可抓捕胡家余孽,切不可骚扰无关之人,若是激起民愤,本公子对上面也不好交代。”
闵将军脸色一变,道:“末将马上就去传命。”言罢,便匆匆离去。
“轩鸣、陈渝,”曹炬下令道,“带众侍卫将胡家众人废去武功,投入大牢,以待后审。”
“遵命!”
曹炬转身对着薛文骏说道:“薛大人,这审案之事本公子不便插手,便由大人主持了。”
太平府公堂之内,薛文骏站在左侧下方,心中愈发不安。
胡府众人尽数被擒之后,他并未回府第,而是直接去了太平府大牢,与府内大小官员忙活了一个通宵,才将审理胡家的初本赶了出来。可这曹公子已经看了有半个时辰了,却仍是一言不发。
良久,曹炬才道:“薛大人辛苦了。”
薛文骏忙俯身道:“这是下官职责所在,应当做的。”
曹炬点点头,道:“薛大人的意思是要将胡家四百多口人全部斩首?”
薛文骏道:“正是。结合胡家这十几年来有案可查之罪,特别是十余年前,胡家派人刺杀当时欲追查胡家之罪的太平府通判周钰周大人一案,依照朝廷律法,判个满门抄斩并不为过。”
“这周钰一案,胡家是由何人签字画押的?”
薛文骏微微一愣,心中想到,若要置胡家于死地,何人画押又有何妨,只要手续齐全便可。但曹公子既然问了,薛文骏只好答道:“是由案犯胡建安所签。”胡建安被关到大牢之后,薛文骏恨他出言辱骂自己,便命人挑断其四肢经脉,打得他奄奄一息,按不按手印还由得了他吗。
其中详情,曹炬不用想也能猜得出来。看着面前的案宗,曹炬思索片刻,道:“这一百九十余名妇孺,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吧,发配到边关充军。”
薛文骏一听,急忙说道:“五公子,胡家即便妇孺亦是身负武功,边疆苦营恐怕也难以困住他们,您这岂不是放虎归山?胡家之罪确实应当如此定案,公子的仁慈之心固然无可厚非,但放了这些妇孺,岂不是与朝廷律法相悖?此例一开,有法不依,日后叫其他官员如何判案?”
曹炬见薛文骏出言反驳,面露怒色,可听到后面特别是“有法不依”这几字,不由得平静下来,沉吟良久,叹了口气道:“也罢,就按朝廷律法办吧。”
薛文骏方才是担心胡家日后报复,情急之下忘形说出此言,此时正在暗暗后悔,见曹炬并未怪罪,偷偷抹了一把冷汗,应道:“是,是。”
曹炬看着此人,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厌恶,拿起卷宗朝着堂下一丢,道:“去吧。”
薛文骏见曹炬面色不善,不敢多言,捡起卷宗便退了出去。
曹炬往椅背一靠,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忽听身后门帘声响,回头看去,是舒晓云从内堂走了出来。
“刚刚你都听到了吧,”曹炬看着这个世上唯一与他有着共同语言的女子,道,“我连妇孺都没放过,是不是已经没人性了?”
舒晓云走到曹炬身后,轻轻为他捏着肩膀,道:“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不放过那些妇孺呢?”
曹炬思索片刻,道:“薛文骏虽说口不对心,但他说的有些道理。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规则,当今朝廷的律法便是如此。我若放过这些人,便是毫无道理的徇私。何况即便我饶过他们的性命,他们也不会领我的情,灭门之仇终究难以消解。我也曾想过废了他们的武功再发配到边疆,但边疆苦营的情况我也知晓一些,这些妇孺若没了自保能力,去了那儿必定生不如死,还不如……”
曹炬摇了摇头,说不下去了。
舒晓云沉默了一会儿,道:“方才你若是放了那些妇孺,我会很高兴,因为我所喜欢的人仍是善良的。但又难免会很担心,你既已踏上争权夺利的不归路,心肠软弱者注定无法成事,换成你父亲或大哥,对此事必定毫不犹豫。”
“那你现在又是怎么想的呢?”
“若有所失,却又无可奈何。这个时代的成功者皆是踩着无数人的尸体走上去的,”舒晓云缓缓说道,“你也不能例外,否则就会成为那无数尸体中的一具,沦为他人的垫脚石。别的,我也无话可说了。”
曹炬托着下颔,若有所思。舒晓云也不打扰他,只是轻轻地为他捶着背。
不知过了多久,曹炬突然站起身来,说道:“走吧。”言罢,便向内堂走去。
舒晓云怔怔地看着曹炬挺拔的背影,一时间百感交集。这男人已然成熟,可自己和他心灵之间的距离却又远了。上位者永远是孤独的,没有人能够与他完全沟通,自己或许是这世上与他最为心意相通之人,但也最多只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不错,就那么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