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一众武官,皆察觉正副都统制话语间锋芒暗藏,纷纷低下头,只顾闷头进食。他们之中有不少是李云盘的心腹,但谁也不敢轻易得罪高尽忠。大宋律例严苛,高尽忠身为西宁大营都统制,若以军令行事,便是李云盘也得服从,更何况他们这些人。
酒宴的氛围陡然间清冷下来,高尽忠匆匆吃了几口,说道:“多谢云盘盛情款待,时辰不早了,本统领先回营帐。吩咐明日参会的将领们早些安歇,届时切不可损了我大宋军威。”
李云盘赶忙起身,拱手说道:“遵命。众将官,送都统制大人。”
到了帐外,高尽忠瞧了曹炬一眼,似有言语欲出,却又止住,在万炎理的陪同下离去。
高尽忠走后,李云盘轻咳一声,其余众人纷纷告辞。曹炬神色平静,随着李云盘回到帐内,二人各自就座。李云盘举杯示意,笑着说道:“五公子来到我西宁大营,李某未能亲迎,还望五公子莫要怪罪。”
曹炬亦端起酒盏,说道:“末将不过是晚辈后生,岂敢劳李副都统大驾。”
“五公子太过谦抑了。”李云盘一口饮尽,回头对身后亲兵说道,“去,再取一坛酒来,换上大碗。”
曹炬推辞道:“李副都统,末将今日已然喝得尽兴,不能再饮了。”
李云盘斜眼看向曹炬,笑道:“五公子的酒量,李某早从丁凯处听闻多次,这点酒何足挂齿。五公子但请放心,李某心中有数,决然不会误了明日之事。”
曹炬心中暗自苦笑,李云盘到底是丁家嫡系,对自己自然了解颇深,不像高尽忠、杨文广那般只是听闻传言,在他面前也无需伪装。
二人对饮了五六碗,李云盘黑黝黝的脸上已微微泛红,将酒碗往案上一搁,长叹道:“老喽,想当年李某连饮十五六碗都不在话下,如今,唉……让五公子见笑了。”
曹炬起身说道:“不敢。末将既已来到西宁大营,便是副都统麾下战将,副都统将末将当作普通下属便好。”
李云盘微微一笑,说道:“莫说李某,便是高尽忠也不敢真把五公子当作寻常下属。自狄青出任枢密使后,西宁大营分为三派,除了李某与高尽忠,令舅毕从舟虽只是左权都统,但毕家在西宁势力强盛,他平日里虽不声不响,却足以与我等分庭抗礼。别看高尽忠身为大营都统制,在朝中根基却是最浅,他能坐上这都统制之位,不过是仰仗先皇当年打压几大勋贵家族的契机,又受狄青大力举荐。如今若不是大敌当前,此次官家驾崩,早已让他乱了阵脚。”
曹炬默不作声,李云盘所言确实在理。若不是塞尔柱帝国来犯,官家这一驾崩,朝中势力势必会有大的变动,这西宁大营都统制之位,自然是关键所在,几大勋贵家族无论哪家,都不愿此位被一个平民出身的将领占据。
“不过这些都快与李某无关了,”李云盘神色轻松地笑着,“等到此战结束,李某就打算解甲归田,寻个清净之地安享余生。”
曹炬一时猜不透他话中之意,问道:“李副都统为将多年,战功赫赫,为何轻易就说要退隐?”
李云盘缓缓说道:“若是十年前,哪怕五年前,李某也决然不会言退。可随着年岁渐长,往昔的雄心壮志也慢慢淡去。况且如今形势不同以往,五公子既已来到西宁,表明你们曹家也涉足西宁之争了,而且毕从舟资历日深,几大勋贵家族中,原本丁家势力就最为薄弱,李某只是丁家的旁支,如何能与你们曹、毕两家相争。令尊的手段,李某在西宁也有所耳闻,为了给子女们留条后路,李某不想再陷入权势纷争了。”
曹炬举起手中酒碗,说道:“末将敬副都统一碗。”果然是声名之下无虚士,李云盘在西宁能与高尽忠抗衡,确实有其过人之处。
李云盘却并未举碗,目光直视曹炬说道:“不过李某离开西宁之前,必定要了结一事。”
曹炬自顾自地把酒喝完,淡然说道:“副都统所说的可是关于杂胡儿之事?”
“不错,”李云盘点了点头,“听闻曹将军一到西宁,就给杂胡儿送衣送粮,不知是何意图?”
“副都统应当知晓,杂胡儿曾与西宁其余三部马贼联手,企图抢夺末将押送的辎重。这些马贼行踪不定,来去如电,末将觉得大敌当前,对待马贼应以安抚为主,不求他们能为我所用,只要不再做出抢夺辎重之事便足矣。至于日后……末将还未想得那般长远。”
李云盘说道:“既是如此,日后李某与杂胡儿之间的恩怨,五公子能否不要介入?”
曹炬轻笑一声,说道:“区区一股不足万人的马贼,副都统为何如此看重?”
李云盘冷哼一声,说道:旁人都道李某是因私仇与杂胡儿过不去,没错,李某对此从不否认。舅父陶公当年对李某恩重如山,李某曾在其灵前立誓,不杀阿拉布塔誓不离开西宁。五公子的心思,李某也能猜出几分,你若想将杂胡儿收归己用,李某奉劝一句,此事不可行。”
曹炬来了兴致,说道:“这是为何,还望副都统指点一二。”
“这些马贼非我族类,无家无国,致使他们天性自卑,又愤世嫉俗。杂胡儿归属西宁大营之时,李某便已看出此点。当年老都统待他们不薄,并未将他们当作外人,甚至还稍有偏袒。但这些人却疑神疑鬼,觉得李某等人看不起他们,实在可笑,自己桀骜不驯,难道非要他人低声下气讨好他们,才算是看得起他们?至于李某舅父,为将者自有其用兵之法,杂胡儿作战悍勇,自然将攻城拔寨之事交予他们。如此一来,杂胡儿死伤难免增多,可其他诸营的伤亡难道就少了?当时杂胡儿首领库克善擅闯大帐,向李某舅父发难,抗命不遵甚至拔刀相向,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李某舅父自然将其斩首示众以正军纪,但并未打算牵连杂胡儿其他人,甚至还想提拔阿拉布塔接替库克善之位。没想到阿拉布塔不但不感恩,反而为替其义父报仇,竟刺杀了李某舅父。五公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想让他们为己效力,除非加倍讨好,还得小心伺候,不然说不定哪天又会心生反意。这般做法,一年半载或许不难,可五年十年难道也能一直如此?五公子乃欲成大事之人,为这些马贼耗费太多心力,李某觉得有些不值得。”
曹炬沉默许久,拱手说道:“末将受教了。”
十里坡,地处西宁宋辽两国交界之处。西宁之地,乃边陲要冲,宋辽分治,此坡便成了两国对峙之界。
那唐均,单膝点地,暗自狠掐大腿,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卑职十里坡哨卡都头唐均,恭迎都统制大人!”
“免礼。”高尽忠开口,“唐都头常年镇守这边疆哨卡,着实辛苦。”
唐均低头,恭敬道:“为护我大宋边疆,卑职万死不辞!”
高尽忠微微点头:“辽军可已到了?”
“卑职离开哨卡前,已隐隐瞧见辽军踪迹,料想此刻已在十里之内。”
高尽忠看向李云盘:“云盘,萧天佑也算你我前辈,我等去十里坡下迎接如何?”
李云盘笑道:“正合我意。想那萧天佑离开西宁时正值壮年,不知如今是何模样,李某还真有些迫不及待。曹将军,令军士们加快脚步,我等前去恭迎萧天佑大驾。”
曹炬应道:“是。”昨夜曹炬未对杂胡儿之事明确表态,李云盘看似不在意,今日相见一如往常。但曹炬心里明白,李云盘的意思很清楚,他无意与自己为敌。可若自己在杂胡儿之事上与之作对,李云盘决然不会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