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炬倒吸了口凉气,他身为大营都指挥使,心里清楚高尽忠是打着开春便与敌决战的主意,才促成此次辽宋合议。谁料,李云盘竟在此时公然唱反调,还当着辽军众将的面,瞧这架势,是铁了心要与高尽忠决裂。难怪方才李云盘要自己别作声。
萧天佑与耶律提格神色透着古怪,从近来辽宋大军往来的信件里,他俩已隐隐猜到高尽忠的意图。萧天佑原以为高尽忠是有十足把握才如此行事,却没料到宋军内部意见竟也不统一。
李云盘瞧都不瞧高尽忠,只紧盯着萧天佑,缓缓开口:“李某方才那番话,不知萧帅意下如何?”
往常若是大宋将帅不和,萧天佑自然乐意看到。可如今大敌当前,出现这般状况,萧天佑实在高兴不起来。对他而言,就算大宋大军作壁上观,自己也未必惧那二十万塞尔柱人。但辽宋两国向来是世仇,十几万宋军在旁虎视眈眈,怎能让他安心?起码得拿出一半辽军来防备。虽说高尽忠等人与狄青都非卑鄙之徒,可把辽国大军的命运寄托在这虚无的信任上,也太过儿戏。
大帐内瞬间安静下来,静得几乎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辽军诸将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但也隐约感觉到,似乎是宋军两位都统制在起争执,有几人甚至面带笑意,就等着看一场好戏。
萧天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沉吟片刻,突然沉声喝道:“大辽诸将听令!”
何耶律丛台等辽军将领立刻起身,只听萧天佑说道:“尔等回偏帐待命,不得擅自出帐!”
辽军诸将齐声应道:“末将遵命。”
萧天佑终究还是以大局为重,不愿让麾下将领瞧见大宋将帅的纷争,不然日后两军联盟,难免会受影响。
这边宋军诸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李云盘轻咳一声,缓缓说道:“曹将军,你带诸位将军也回帐候着。”
曹炬心中暗自咒骂,李云盘这么一说,自己可就说不清了,旁人肯定都觉得自己和李云盘是一伙的。但此刻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辩解,曹炬只得领命。
有几个宋将有些犹豫,偷偷看向高尽忠。高尽忠此时心烦意乱,他早知道李云盘对此次作战计划极为不满,甚至在信中明确表示难以从命。可他给李云盘看了枢密院授予自己“见机行事,全权决断,若有所需,尽可呈报”的十六字文书后,李云盘便没了动静。高尽忠以为军令如山,就算李云盘胆子再大,也不敢违抗,却没想到今日他竟当着辽军众将的面发难。高尽忠与萧天佑想法一致,此次两国若不能结盟,双方都会提防对方趁机偷袭,如此一心二用,这仗可就难打了。
事已至此,且看李云盘究竟想怎样。高尽忠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心神,微微点头。
那几位宋将见状,起身行礼,便随着曹炬往帐外走去。
“且慢!”萧天佑拱手说道:“高都统制,李副都统制,能否让曹炬曹将军留下?”
高尽忠稍作迟疑,对曹炬说道:“萧元帅既然有令,曹将军就留在此地吧。”
曹炬应了一声,他本就对局势发展极为关注,能留下自然再好不过。
待辽宋众将出帐后,萧天佑像是解释般说道:“曹将军乃是曹家少宗主,又是毕士安毕老侯爷的外孙。据萧某所知,曹将军眼看就要与赵灵儿公主成亲了。大宋三大家族数百年来,还从未出过一个当朝驸马,就连狄青狄兄,对曹将军也是颇为看重。曹将军留在此处,基本就可代表大宋朝廷了。”
曹炬吃了一惊,这高帽子自己可不敢戴,刚要开口推辞,萧天佑回头对他笑道:“曹将军不必在意,萧某只是就事论事。”
李云盘默默点头,他清楚萧天佑所言极是。而高尽忠久居西宁,对京城之事了解不多,只知道曹炬深受曹佾宠爱,却不知他已是曹家少宗主,这当朝驸马的身份,更让高尽忠忌惮。他们这些出身平民的将领,在朝中最大的依仗便是皇权。高尽忠不禁看了曹炬一眼,心中暗道,如此看来,这少年背后有朝中各大势力支持,难怪萧天佑特意为他下帖子。
大帐内此时只剩下五人,亲兵也都走得干干净净。曹炬无奈,谁让自己官职最低,只得为每人添上茶水,这活儿自己不干谁干?
萧天佑手持茶盏,沉思许久,忽然说道:“高都统制或许不知,塞尔柱大军进犯西宁之时,曾派使臣前往幽州,与我大辽商议联手攻打大宋。”
高尽忠和李云盘皆是一惊。西宁大军本就是仓促应战,若再与大辽为敌,那形势简直不堪设想。
“诸位放心,我大辽皇帝岂会被塞尔柱这般雕虫小技迷惑,略加询问后,便命人将使臣拖了出去。只是这使臣来历有些奇怪,虽是契丹后人,却也是我大辽重臣的后代。”
高尽忠惊道:“此事当真?”
萧天佑点头:“此人原名萧兀突,奉塞尔柱苏丹哈梅嘞比之命进入圣州。到了幽州后,便化名萧无彦,无彦即无颜之意。萧氏一族的宗祠便在幽州城内,他为回纥效力,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萧某北上时,便将这萧兀突一同押至西宁。萧某与高都统制一样,对塞尔柱了解甚少,一路上对他以礼相待,时常与他交谈。有一晚,萧某设宴款待,此人酒后失言,才得知他祖父曾任圣州刺史。”
耶律提格面色阴沉,说道:“若此人所言属实,那他祖父想必就是萧梧桐。当年萧梧桐家依附耶律宗源把持朝政,辽朝圣宗诛杀这两家时,萧梧桐家在上京城的子弟无一幸免,各地族人也纷纷被擒。唯有这萧梧桐似早有准备,朝廷密旨未到大营,他不仅带走了麾下两百亲兵,还将西圣州附近两府的族人一并接走,从此下落不明。想那萧兀突家先祖萧大将军,随我大辽太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没想到子孙竟委身投靠塞尔柱,若萧大将军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萧天佑接着说道:“据萧兀突所言,塞尔柱早已分裂为两部,却一直维持着貌合神离的状态。直至东塞尔柱哈梅嘞比苏丹即位,西塞尔柱阿里发奥马尔拒绝承认哈梅嘞比苏丹名义上的宗主地位,东西塞尔柱正式决裂,引发内战。哈梅嘞比战败,在萧兀突之父萧敬哉的劝说下,向东逃至西宁。此地原是西域回纥的地盘,若不是被我辽宋大军剿灭,这些塞尔柱人在西宁根本无立足之地。”
高尽忠哂笑道:“不过是一群败军之将,有何可怕?”
萧天佑微微皱眉:“高都统制不可轻敌。哈梅嘞比之败,是因奥马尔偷袭,若正面交锋,未必会输。况且萧梧桐家有千余名男子在塞尔柱军中效力,几乎遍布各个千人队,大多担任军官,还是塞尔柱将领的副手……”
李云盘忍不住一拍桌案,怒道:“好一群忘恩负义之徒!”
这时,曹炬突然说道:“末将有一事不明,还望萧元帅解惑。”
萧天佑道:“曹将军请讲。”
曹炬问道:“萧元帅方才所说,都是萧兀突酒后失言?”
萧天佑点头:“正是。”
“末将觉得有些蹊跷。萧兀突既是塞尔柱选派的使臣,想必是萧梧桐家的杰出人物,怎会轻易酒后吐真言,还将家中之事几乎和盘托出,这也太不合常理了。”曹炬看着萧天佑,“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萧天佑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不错。那晚萧某让人将萧兀突扶出帐后,也觉得可疑。第二天,萧某将他说的话记录下来,放在他面前。此人既不惊慌,也不辩解,从此不再开口。萧某苦思许久,倒是有些明白了。”
“当日萧兀突离开幽州前,我大辽皇帝派人将他带到萧氏宗祠,在祖宗灵前,萧兀突伏地不起,一日一夜未曾抬头。等军士将他抬走时,发现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或许此人心中尚存一丝良知,故而借酒装醉,将塞尔柱军情告知萧某。当然,这只是萧某的猜测,即便萧兀突所言不实,也能让我们在战时决策更加谨慎,并无坏处。”
李云盘接口道:“听萧元帅的意思,此战需谨慎行事,不可操之过急?”
萧天佑轻咳一声:“萧某只是将萧兀突之事告知二位都统制。此前未提及,一来塞尔柱使臣确实到过幽州,怕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二来若萧兀突所言属实,辽宋两军书信往来,难免会出纰漏,反而害了他,所以才拖到今日。”
曹炬若有所思,喃喃道:“如此说来,萧梧桐一族未必都死心塌地为塞尔柱卖命,或许我们能在此事上做些文章。”
李云盘道:“萧氏族人隐匿在塞尔柱大军中,即便找到一个,也未必心怀故土。唯一有此迹象的萧兀突,必定是萧梧桐家的重要人物,说不定就在哈梅嘞比苏丹身边,谈何容易找到?”
萧天佑忽然站起身来:“事已说完,萧某暂且告辞。”
“萧帅留步。”高尽忠赶忙说道。
“大宋军务,我等辽人不便参与,萧某在偏帐静候佳音。”萧天佑头也不回,与耶律提格一同径直出了帐。
曹炬心中暗自赞叹,同样是一代名将,萧天佑可比狄青圆滑多了,难怪他身为武将,在大辽能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萧天佑一走,大帐内气氛愈发尴尬。高尽忠和李云盘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曹炬则对着小火炉,手持扇子,专心致志地烧水,倒真有几分当职业茶僮的潜质。
几个亲兵在大帐门口探头探脑,不知该不该进帐打扫。李云盘双眼一瞪:“看什么看,所有人都在大帐十丈外候着!”
亲兵们吓得一哆嗦,转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高尽忠放下茶盏,冷冷说道:“好威风啊,李副都统制,你今日这般行径,心中可还有‘军法’二字?”
李云盘既然已经开口,也就不再客气:“都统制大人,李某平时虽有些阳奉阴违,但对军令从不含糊。可此次李某是下定决心与你斗一斗,否则西宁大营会被你带入万劫不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