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尽忠咬了咬牙,自家身为西宁大营都统制,枢密院又授下全权决断之权,对西宁一众将领,可是握有先斩后奏的权柄。但李云盘却绝非寻常将领可比,他身为副都统制,麾下几万将士对他忠心耿耿,且在朝中的背景,远非自己能及。更何况大营之中,还有个毕从舟正虎视眈眈,此人对都统制之位,亦是垂涎已久。自家若真与李云盘两虎相争,最终获益的,多半便是这毕从舟了。
高尽忠权衡再三,不得不放缓语气,说道:“无论如何,你不该当着契丹人的面,叫我下不来台啊。”
“我亦是无奈之举。我多次修书与都统制大人商议此事,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最后还送来枢密院那十六字文书,分明是威慑于我。我好歹也是个副都统制,难道便没有参与军事决策的权力?”
高尽忠气得反倒笑了:“你在西宁大营这些年,当年毕士安毕老都统制与狄青狄都统制在位时,有哪个副都统制,如你这般放肆?”
“毕老都统制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敢妄加置评他老人家。而狄都统制,虽说我与他私交不怎么样,但我也承认,能在他这般名将麾下效力,实乃为将者一生之幸事,我对他心服口服。至于高都统制……”李云盘摇了摇头,显然高尽忠并无能让他服气之处,“领兵打仗中规中矩,甚少犯错,却也鲜少有出彩之时。”
曹炬亦暗暗摇头,这李云盘委实太过嚣张。暂且不论高尽忠军事才能如何,起码这都统制之位,他坐得不甚合格,并无驾驭下属之能。遥想当年父亲于剑南节度使任上时,对麾下将领,能收服便收服,不能收服便干脆除去,反正天高皇帝远,有何可顾忌的。记得有个不知姓甚名谁的高级将领,亦如李云盘这般不把父亲放在眼里,结果外出巡查时,命丧长江之中,据传是被大理水贼所害,连尸身都未曾寻得。
高尽忠冷哼一声:“我才智平庸,自不能与毕老都统制和狄大人相提并论。只是你今日此举,若因你致使宋辽联盟破裂,看你如何向朝廷交代。”
“都统制大人过虑了,塞尔柱未灭,宋辽联盟便不会破裂,否则辽国也不会驱逐那塞尔柱使臣。只是都统制大人原本行事沉稳,向来谋定而后动。大战伊始,都统制大人佯装败退,趁塞尔柱前锋部队冒进之际,反戈一击,歼敌五千。随后收缩兵力,向宋辽边境靠拢,与辽军形成犄角之势以守,塞尔柱人便不敢再贸然进逼半步,此招着实高明,即便狄都统制掌兵,也不过如此。一月之前,都统制大人还与我及毕副都统制等人商议,皆认为当前重中之重,乃是与辽国联盟,开春之后,仍以稳守并歼灭小股塞尔柱部队为主,保存实力,暗防辽国,彼时我对都统制大人可是言听计从,未曾顶撞一句。可如今都统制大人却连出昏招,四处调兵遣将,欲与塞尔柱决一死战,实在令人费解。”
“这有何奇怪?形势已然不同,战法自当随之改变。辽国已由萧天佑亲自统兵,从大宋各地抽调的援军亦已到位,可谓实力大增。再者,塞尔柱远道而来,正应趁其立足未稳,全力进击。我宋辽联军共有三十余万,塞尔柱不过二十万,无论天时地利人和,皆于我方有利,为何不战?”
李云盘摇了摇头,道:“天时暂且不论,西宁草原广袤无垠,基本无险可守,于敌我双方而言,并无差别。地利方面,原本是我方占据优势。但倘若真如萧天佑所言,有萧梧桐家为塞尔柱效力,当年萧敬哉在辽国西圣州盘踞十几年,恐怕对西宁的地形地貌早已了若指掌。至于人和,都统制大人,这三十万大军,真能当作三十万来用吗?”
高尽忠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宋辽两国乃是世敌,谁敢毫无保留地全力进攻?当年狄都统制与萧天佑追杀回纥,亦是兵分两路,协同作战的次数寥寥无几,缘由便在于此。再者,战事后期,时任副将之人连同麾下四千将士离奇失踪,当时回纥已然溃不成军,怎会还有余力反击,更何况还能令四千余人无一生还,这岂不是咄咄怪事?有此前车之鉴,宋辽三十万大军,能当作二十万来用,便已算不错。况且于沙场之上,数十万人绵延数百里,古往今来,哪一位名将敢断言三十万大军必定能胜过二十万?唯有步步为营,徐徐蚕食,寻觅良机,再予敌致命一击。”
“这些皆是寻常道理,都统制大人领兵多年,岂会不知。”李云盘叹了口气,“为何还需我来说明?”
高尽忠不屑地说道:“李副都统制目光短浅至极,塞尔柱不过是一时之患。我大宋真正的劲敌,唯有辽国。要知战争最是损耗国力,与回纥一战,致使宋辽两国近二十年无力大兴干戈。如今我大宋元气稍有恢复,朝中上下正全力调集粮草辎重,筹备与辽国开战,却不想塞尔柱来犯,打乱了原定部署。我西宁大营若不能速战速决,朝廷多年积攒的资源,恐将被我等挥霍殆尽,若真如此,至少又得十年无力对辽国用兵。我等非但有负先帝,亦有愧于朝廷,有愧于……”
“放屁!”李云盘陡然一声大喝,声若雷霆。守候在大帐之外的亲兵,自然也听到了,不由自主地又往远处退了几步。
高尽忠万没想到李云盘竟敢出口辱骂,森然道:“李云盘,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大营都统制?”
李云盘毫无惧色:“亏你还是狄都统制的心腹爱将。狄都统制平日最常言,为将者应以谋略为先,其次才是勇猛。似你这般不顾敌我态势,一味只想速战速决,与莽夫何异?你可知这些年来我为何不服你?就因你只善打硬仗,不知变通。与回纥一战,众将之中,你军功最大,可麾下背嵬铁骑的伤亡,亦是最多。不错,我承认,你急于与塞尔柱决战,确有取胜之机,且胜算不小,可又要搭上多少军士的性命?西宁大营早已不是当年打回纥时的西宁大营,这些年无战事,军中已然出现断层。你去下面军营瞧瞧,那些指挥使,近半数与我们年纪相仿,皆是当年与回纥作战留存下来的老兵,麾下带领的却是一帮新兵,有的甚至连人都未曾杀过。除了背嵬铁骑勉强可与当年相比,其余各营的实力,实在令人担忧。似你这般战法,非要将西宁大营打残了,你才甘心吗?”
高尽忠反唇相讥:“你也是领兵之人,应知无敌之师唯有历经硬仗、大仗,方可锤炼而成。任你如何说,我自认为问心无愧!”
“都统制大人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李云盘冷笑数声,“你我从最初一同在毕老都统制帐下效力起,同袍之谊算来已有三十余载。你担任都统制后,我俩明争暗斗也有十数年,我对你的了解,恐怕比杨文广、向犷洋等人还要透彻,你的私心,真当我看不出来?”
高尽忠强压心中怒火,淡淡说道:“哦?我有何私心,不妨说来听听。”
李云盘凝视高尽忠良久,忽道:“曹将军。”
曹炬此时只想安安静静当个听众,却不想李云盘似乎不将他拉下水不罢休,只得无奈应道:“末将在。”
李云盘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我这儿有一份奏折,弹劾西宁大营都统制高尽忠。故而交给大营的信使,我有些放心不下。听闻近日京城曹家有人来了西宁,尚未返程,烦请曹将军派人转呈给宰执大人与枢密使大人。”
这可真是个烫手山芋!曹炬苦笑着道:“李副都统制,您这不是为难末将吗?”
“曹将军放心,我并非阴险小人,不会做那无中生有、陷害他人之事。”李云盘取出奏折,“当着都统制大人的面,我先将此奏折念上一遍。”
“宰执大人、枢密使大人在上,下官李云盘叩拜。西宁大营都统制高尽忠,借枢密院授予他的独断之权,不顾他人反对,执意开春之后与塞尔柱决一死战。下官以为,与塞尔柱决战的时机,尚远远未到……”李云盘轻弹手中纸张,道,“其中缘由,我方才已然尽述,不过还需加上萧梧桐家为塞尔柱效力一事,此处便不再赘述。”
高尽忠哼了一声,并未言语。李云盘瞥他一眼,声音忽转低沉:
“……高尽忠一反往日稳重之态,急于求成,卑职认为这与先帝骤然驾崩,大有关联。此人出身平民,作战勇猛,在与回纥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却御下不严。其亲信杨文广,多年来一直与西宁马贼往来密切。当年他就任西宁大营都统制,乃是受枢密使狄大人全力举荐,承蒙先帝栽培之恩。先帝突然驾崩,令他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在朝中能倚仗的,唯有狄大人一人。近日又传闻狄大人可能改任三司使一职,而枢密院此时又将西宁军政大权全权交付于他掌控,这般荣耀,乃我大宋建国以来所未有。高尽忠必定认为这是狄大人之功,为报其知遇之恩,故而急需通过与塞尔柱一战,建立功勋,为狄大人在朝中造势,同时亦可借此巩固自己西宁大营都统制之位……”
“一派胡言!”高尽忠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怒目而视李云盘。
李云盘冷冷说道:“我是个粗人,文字功夫向来欠佳。但此事不便假手幕僚,是以写得直白了些,确实不甚好听,可基本属实。你若没有这番私心,为何如此急于求战?高都统制,若我所奏所言有何不妥之处,尽管指出,我与你一一辩驳。”
高尽忠额头青筋暴起,左手悄然按在了腰刀之上。李云盘亦坐直身子,暗自戒备。
“二位都统制消消气。”曹炬赶忙上前,为两人添水,“我等皆为大宋臣子,理当同心同德,何必闹得如此剑拔弩张?”
李云盘将奏折重新收好,道:“曹将军,这份奏折便拜托你了。”
“奏折虽轻,可末将却觉重如千钧啊。”曹炬接过奏折,看向李云盘,“李副都统制,当真要送?”
李云盘道:“那曹将军觉得该当如何?”
曹炬沉默片刻,随手将那份奏折抛至一旁火炉之中:“末将觉得,还是不送为好。”
李云盘微微一笑,道:“曹将军一片好心。但若都统制大人依旧一意孤行,我西宁大营可就危矣。”李云盘对曹炬此举并不意外,其实他也无意真将此奏折送至京城。若真如此,高尽忠固然罪责难逃,可自己以下犯上,亦为军法所不容,罪名比之高尽忠,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曹炬思索片刻,对两人抱拳道:“末将虽从未经历战事,但也知晓大战当前,将帅却不能齐心,已然是未战先败。况且偏帐之中,还有辽国将领等候,二位都统制不如先促成宋辽联盟之事,将争执暂且搁置,以免在他人面前,损我大宋颜面。否则此事传至京城,那些御史们定不会善罢甘休,狄大人也定会震怒。”
高尽忠哼了一声,曹炬这话看似两边不帮,实则还是偏向李云盘。宋辽联盟若不提及开春之战,余下的便尽是些琐事了。
“对了。”曹炬忽又说道,“狄大人府上即将有喜事,二位都统制既是狄大人旧部,理应及早备上一份厚礼才是。”
“哦?是何喜事?”李云盘问道。
曹炬笑道:“狄大人的千金与末将三哥即将订亲,此乃大喜之事啊。方才奏折中说狄大人升任三司使一职,纯属谣言,当不得真。”他离京之时,曹岯与狄萍的亲事虽尚未确定,但曹炬知道父母已然下定决心,狄青再想阻拦,无异于螳臂当车。李云盘方才奏折中的分析,确有几分道理,故而他借此机会道出此事,正好安抚一下高尽忠。
李云盘不禁皱了皱眉,他毕竟出身丁家,一听便知曹狄两家结亲意味着什么。但转念一想,自己早有打完这仗便隐退之意,又何必操心此事,便笑道:“确是件大喜事。都统制大人,大营最近可有回京的车队?这消息若传开,我西宁大营的贺礼,恐怕得有几十车。”
高尽忠脸上这才浮现笑意:“恐怕不止,大营将领哪个不曾追随狄都统制出生入死,指挥使之中,亦有不少。依我看,至少得调集上百辆车。”
李云盘点点头,道:“不错。但如今大敌当前,还是让副将以下军官联名写个贺帖吧,不然即便贺礼送至京城,也只会让狄大人一顿臭骂。”
曹炬趁机说道:“都统制大人,贺礼之事不急,萧天佑还在外面等着呢,您看……”
高尽忠沉默不语,良久才道:“就按曹将军你方才所言,开春之战押后再议。”
李云盘却道:“都统制大人,天色已黑,联盟之事,待到明日亦不迟,你我今晚尚可再仔细商议一番。”
“也罢。”高尽忠点头,“曹将军,你去看看晚餐准备得怎样,烦劳李副都统制去请萧大王。”
一听晚餐二字,曹炬这才发觉,自己已然饿得前胸贴后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