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晓云面上那抹浅浅笑意,似春日湖面的涟漪,微微荡漾却又含而不露,她并未言语。这一步棋,早在她心中谋划已久,如同精心布局的棋局,每一个棋子都暗藏深意。舒晓云心底明镜似的,自己身世的秘密,虽说有曹炬拼尽全力遮掩,但想要瞒过曹佾,简直难如登天。更何况,那辽国皇帝岂会轻易善罢甘休,就此放过她和韩琦?
于是,她与曹炬一番密议之后,在呈交上去的辽国细作名册上,悄然划去十余名低阶人员的名字,随后伪造纳言所的密令,将这些人安置在汴梁城附近一处偏僻村落。那村落仿若与世隔绝的孤岛,四周被无尽的寂静与隐秘所环绕,与外界彻底断绝了往来。
或许是因塞尔柱帝国如汹涌潮水般的入侵,打乱了各方的节奏,辽国皇帝至今都未曾对她和韩琦的叛变之事作出任何回应。而此时,官家赵祯驾崩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朝堂上下激起千层浪。舒晓云敏锐如鹰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绝不容错过。在向曹佾禀报过后,她果断下令,让这十余名辽国细作如暗夜中的鬼魅,偷偷潜入汴梁城,而后在城中各处,如同播撒种子般大肆散播韩琦和她是辽国奸细的传言……
“今日早朝之上,韩大人以京中谣言肆意蔓延为由,提出暂且辞去吏部尚书之职,待真相查明之后,再做定夺。长公主却当场毫不犹豫地拒绝,她神色威严,目光如炬,向满朝百官宣告:昨日禁军于汴梁城一家酒楼中,抓获一名四处散布谣言之人。经证实,此人竟是辽国细作,受了指使在城中传播这等谣言。不仅如此,依据这细作的口供,半夜时分又成功抓获了十一名辽国细作。长公主已然下达了严苛的命令,若再有谁敢谈及此事,定要严惩不贷!晓云啊,如此一来,往后你便无需为此事过于忧心忡忡了。即便辽国真的派人前来挑拨离间,恐怕也很难再让众人相信那些无稽之谈。”
舒晓云嘴角微微上扬,轻笑一声,说道:“在酒楼抓到那人,实在是机缘巧合。小妹原本还打算精心设计一番,好让禁军察觉到其中一人呢。没想到这般凑巧,反倒省事了,而且这样的情形,更容易让朝中大臣们深信不疑。那酒楼的米掌柜,可是立了大功,定要重重地赏赐他才行!”
杨小云微微皱眉,开口问道:“李先生可已将太行山那边的事情安排得万无一失了?”
舒晓云眼中闪过一丝笃定,答道:“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毫无疏漏之处。如今塞尔柱帝国气势汹汹地来犯,大宋连由谁继承皇位都还悬而未决,大臣们自顾不暇,暂时哪有心思去追查此事。”
杨小云不禁幽幽一叹,说道:“是啊。每日早朝,朝堂之上便如同战场一般,百官争吵得不可开交。一方坚持认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应当尽快从藩王宗亲之中挑选一人登基,以稳国本;另一方却固执地要等储君侧妃秋月瑶产后,再做定夺。两方各执己见,互不相让,相互攻讦,一直到今日,都还没争出个所以然来。”
舒晓云神色悠然,仿若置身事外,说道:“那些吵得最凶的,往往都是些没有实权、做不得主的人。那些急切想要立新君的,大多是朝中郁郁不得志之辈,妄图通过拥护新王,实现自己飞黄腾达的美梦;而那些打秋月瑶腹中胎儿主意的,是以晏殊为首的一帮迂腐儒生。这些人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实在是不足为惧。”提及晏殊,舒晓云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恼意,恨得牙痒痒的。自己费尽心血所“创”的戏剧,差点就被他以礼教之名毁于一旦。无奈之下,只好让真实夫妇出演戏中夫妇,然而世家子弟大多对此不屑一顾,不愿做此事。要从平民之中挑选出夫妇两人,不仅要求容貌俊秀,还得聪明伶俐、能言善道,这简直比登天还难。整个汴梁城,折腾到如今,才好不容易找出两三对来。
杨小云深以为然,点头说道:“你说得在理,公公和宰执大人都还未表明态度,真正能决定此事走向的,恐怕也只有他二人了。”
“小云姐,你可就想错咯。能拍板决断此事的,唯有曹伯伯。别忘了,宫内那位长公主与曹伯伯的关系,那可不是一般的亲密哦。”舒晓云说到此处,眼中笑意更浓,眉眼弯弯,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月牙。
杨小云笑骂道:“你这鬼灵精,长辈的事你也敢拿来乱说。”
舒晓云调皮地扮了个鬼脸,说道:“这儿又没有旁人,况且小妹刚刚可什么都没说呀。”
“好了,说正经的吧。朝堂上的这些纷争,晓云你比我看得透彻,说来给姐姐听听。”
舒晓云神色瞬间一正,如同切换了一副面具,严肃地说道:“曹伯伯和长公主都赞同的事,朝中还有谁敢提出异议?何况还有狄青狄大人,向来对长公主唯命是从,以长公主马首是瞻。这三人若是齐心协力,即便丁谓也只能乖乖退避三舍。”
杨小云不禁微微皱眉,面露怀疑之色,说道:“长公主毕竟是皇家公主,身份尊贵无比,她未必会与公公完全一条心吧?”
舒晓云自信满满地说道:“肯定会齐心的。小云姐,你想想,曹伯伯难道真会在意谁来当这个皇上吗?赵文基自来到汴梁城后,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凛风阁弟子如同鹰眼般的监控之下。综合他在成都城时的所作所为,便可看出此人资质平平,不过中等之资,比起真宗先帝,那可差得远了,足足逊色三分。但比起那死去的储君赵拓,确实要强上一些。至于秋月瑶腹中的孩儿,就更不值一提了。长公主无论提议谁当皇上,曹伯伯都不会有任何异议。反正这大宋的天再怎么变幻莫测,曹家依旧稳如泰山,在百官心中的地位,不会有丝毫动摇。”
杨小云若有所思,缓缓说道:“既是如此,丁谓对于谁当皇上,恐怕也不会太过在意。只是如今曹、丁两家已有嫌隙,他也不便贸然出言询问,只能等待曹伯伯先开口,然后再做决断。”
“其实曹伯伯也在等,等长公主先表明态度。实际上,长公主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不然为何将赵文基调入汴梁城?赵文基与那储君赵拓一样,都是她亲侄儿,又有什么区别呢?但只要她一旦开口,曹伯伯便要与她讨价还价咯。”舒晓云轻轻用纤足一蹬,摇椅便如同小船般前后摇摆起来。她最近愈发喜爱留在碧水园了,这里的许多物件,比如这摇椅,都是曹炬依照前世记忆精心打造的,用起来实在是惬意无比,仿佛能将所有烦恼都摇散。
杨小云看了她一眼,心领神会地说道:“你是说媛德妃娘娘之事?”
“没错,与谁当皇上相比,曹伯伯更为关注的,是皇太后之位。当今皇后在后宫之主的位置上坐了几十年,早已习惯了手握大权,自然不甘心就此退隐。她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秋月瑶腹中的孩儿身上。这几日,晏殊进宫的次数陡然增多,其中的意图,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杨小云说道:“皇后娘娘是晏大人的外甥女,晏大人肯定会全力支持皇后娘娘。”
舒晓云冷笑一声,说道:“但长公主绝对不会同意。国不可一日无君,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皇位若是空置大半年之久,皇室的尊严必将大大受损。要是秋月瑶生的是女孩,这半年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况且对长公主来说,侄孙终究比不上亲侄儿来得亲近。而且皇后若真成了皇太后……不,应该是太皇太后,小皇上年幼无知,她必定会与长公主争夺朝政大权,进而垂帘听政。长公主此人,在先皇在位时,虽几十年默默无闻,但从她执掌朝政这几个月来看,精明能干,处事果断,比起先皇,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权势这东西,一旦握在手中,再要放下,谈何容易。唔,其实对皇室而言,如果能推举长公主为女皇,倒不失为一个上上之策。”
杨小云吓了一跳,脸色微变,说道:“晓云,你在说什么呢?这可万万使不得呀!”
舒晓云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掩饰道:“小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她若真有这个想法,曹伯伯也绝不会答应。但皇后的才能如何,长公主心里一清二楚,她绝对不会放心将朝政交到皇后手中。至于媛德妃娘娘,有曹伯伯在朝中撑腰,她又何必去争权夺势呢?只要曹伯伯向长公主承诺,媛德妃娘娘依旧像以前一样,只掌管后宫之事,长公主必然会同意此事。毕竟无论谁当了皇上,都离不开曹家的支持。”
杨小云说道:“倘若皇后娘娘退而求其次,同意赵文基即位,而她只求皇太后之位,那又该如何应对呢?”
舒晓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说道:“她若真能懂得舍弃,那倒真是个强劲的对手了。可依小妹看,她怎么都不像是会懂得舍弃之人。”
杨小云仍有些担忧,说道:“皇后娘娘或许不懂其中利害,但晏大人等人或许能看透这其中的关键。若他们以此来规劝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说不定会听从。”
舒晓云脸色渐渐变得阴沉起来,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良久才缓缓说道:“若就事论事,储君和皇上一死,皇后娘娘留在宫中,对曹伯伯和长公主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障碍。倘若她死了,那些麻烦自然而然就会迎刃而解。”
杨小云花容失色,惊道:“晓云你……”
舒晓云缓缓说道:“小妹已命宫内凛风阁弟子准备妥当,此时只要一声令下,今晚便可听闻皇后娘娘的死讯。”
杨小云看着舒晓云,缓缓摇头,一脸无奈地说道:“晓云,你太大胆了。公公知道这件事吗?”
舒晓云神色淡然,如同平静的湖面,说道:“小妹尚未向曹伯伯禀报此事。”
杨小云着急地说道:“那你怎能擅自做主?公公若是知道了,肯定会怪罪于你。”
“小云姐放心,小妹并非鲁莽之人。此举只是为了有备无患,是否要置皇后娘娘于死地,自然由曹伯伯来决定。不过依小妹之见,那皇后娘娘若不知进退,迟早会招来杀身之祸。”
杨小云说道:“刺杀皇后娘娘,终究是大逆不道之事,公公未必会有这样的想法。”
舒晓云扑哧一笑,说道:“若这都算大逆不道,那公子毒杀储君又该算什么?素闻曹家家法森严,但曹伯伯明明知道此事是公子所为,却仅仅只是训斥了一顿了事,公子连点皮肉之苦都没遭受。小云姐,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杨小云犹豫了一下,说道:“那是因为夫人袒护公子,公公才没有重罚。”
“曹伯伯若只是一味惧内,又怎么能有今日的地位,又怎能让朝中百官心悦诚服地臣服?他对夫人,是因为爱得深沉所以有所顾忌,但在大事上,曹伯伯绝对不会退让半步。小妹曾听公子提起过,曹伯伯对他的训斥中,有一半的意思是恼怒公子毒杀储君之事做得不够周全,居然被他察觉了。由此看来,只怕曹伯伯也早已对储君心怀杀机。倘若储君还活着,以他那莽撞的性子,皇室与曹家恐怕早就势同水火,剑拔弩张了,曹伯伯又怎能像如今这般悠闲自在。”
杨小云默然不语。她出身于大理国的大儒世家,自幼耳濡目染的,皆是长辈们谈论如何忠君爱国的道理。以这样的标准来评判曹家父子,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这舒晓云几乎与他们二人如出一辙,根本不把君王放在眼里。就连自己,在大宋仅仅呆了三年,就已将外公的教诲抛到了九霄云外。曹炬谋划刺杀储君,自己似乎也参与了不少呢。
舒晓云不知杨小云心中所想,继续说道:“若不是曹伯伯暗中纵容,以公子的所作所为,早就该被流放至荒蛮之地了。何况凛风阁对曹家如此重要,曹伯伯怎么会放心只让两个外姓女子打理?小妹猜想,你我的一举一动,曹伯伯都了如指掌。小妹调动宫内凛风阁弟子,更是瞒不过他老人家。但曹伯伯始终未曾召见小妹询问此事,显然已经默许了。”
杨小云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说道:“晓云,当日听闻你曾主持纳言所,姐姐还颇有些不敢相信,今日总算是彻底相信了。”
舒晓云苦笑道:“小云姐,以前的事都已经像云烟一样飘散了,姐姐就不要再提了。”
杨小云歉然道:“是不该再提了。既然公子离京前便已交待,凛风阁之事姐姐主内,你主外,这些便由你来做主吧。”
舒晓云说道:“小云姐,你心地善良,宅心仁厚,赏罚分明,深得阁中弟子的敬重与信服。若是也做起这杀戮之事,岂不是大煞风景?公子知道了,肯定也不喜欢。”
杨小云笑骂道:“就你会贫嘴。”
两女嬉笑打闹了一会儿,杨小云看向屋外,忽然轻声说道:“送信之人已经走了近十日,不知公子是否已经得知汴梁城之事了。”
“应该知道了吧,”舒晓云撇嘴道,“不过京中有曹伯伯主持大局,他才不会为这点事担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