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炬与毕从舟辞却高尽忠,自那帅帐之中阔步而出。彼时,毕从舟侧立一旁,神色凝重而言:“官家骤然驾崩,储君之位悬若游丝,这汴梁城,怕是已如那鼎沸之锅,乱象丛生矣!”
曹炬听闻,却未置一词。他心中着实未将汴梁之事放在心头,即便有心忧虑,亦是鞭长莫及。想那西宁至汴梁,往返路途何止千里,至少需一月之久方能抵达。况且,官家龙体欠安已久,储君之死,恰似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即便峨眉派的灵药神奇非常,终究也难挽官家日渐式微之躯。只要有父亲曹佾坐镇汴梁,再有那足智多谋的舒晓云从中运筹帷幄,曹家自能将局势牢牢掌控。
毕从舟见曹炬默不作声,不禁心痒难耐,凑近小声问道:“炬儿,依你之见,何人将继承皇位,想必你心中已有计较,不妨说与舅舅知晓。”
曹炬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浅笑:“舅舅既然开口相问,孩儿岂敢不答。只是此事,外公与家父才是真正心中有数,孩儿不过是略作揣测罢了。听闻蜀王府世子已奉调进入禁军任职,依孩儿看,他应是那最有希望之人。”
毕从舟微微点头,神色若有所思:“此言有理,他乃官家亲侄,若由他继位,倒也合乎情理。”心中却暗自思忖:曹佾在成都府任知府已逾十载,这蜀王世子若能登上皇位,恐怕与曹佾在成都府的经营不无关联。
二人移步前行,未走几步,毕从舟忽展颜笑道:“炬儿,方才那老杨,可被你算计得不轻啊!在这西宁之地,向来只有他算计旁人的份,何曾有人能算计到他头上。”
曹炬佯装懵懂,面露疑惑之色:“杨将军当真与那杂胡儿有所关联?”
毕从舟微微沉吟,缓缓开口道:“舅舅也不瞒你。想当年,伯父帐下有四大虎将,分别是向犷洋、杨文广、舅舅我,还有那阿拉布塔。其中,杨文广与阿拉布塔交情尤为深厚。当年阿拉布塔逃离西宁大营,我们三人各率一路兵马围追堵截,实则,我们都暗中手下留情了。这其中,自有伯父的深意,不然也不会派我们领兵前去。不过,炬儿,你若真想招揽那些杂胡儿,舅舅可要劝你一句。这些人无家无国,心中全无胡汉之分,想要他们为你效命,绝非易事,你定要三思而后行啊!”
曹炬闻言,郑重地点点头:“多谢舅舅教诲,孩儿自当铭记于心。”
言罢,曹炬与毕从舟拱手作别,转身回到自己的营帐。刚一掀开帐帘,便见一人疾步迎上前来,躬身行礼道:“属下参见公子。”
曹炬定睛一看,不由笑道:“这不是范涛吗?你可是奉少夫人之命而来?”
范涛俯身恭答道:“正是,公子。”
曹炬迈步入内,安然坐下,问道:“可是为了官家驾崩之事?”
范涛面露惭色,神色愧疚道:“原来公子已然知晓,小人实在无能,未能尽早将消息传递于您。”
曹炬摆了摆手,宽慰道:“这怪不得你。通常官家临终之际,前往各地报信之人早已在宫门外候命,一旦确认驾崩,便如离弦之箭,火速启程。尤其是咱们这等边疆大营,更是片刻不敢耽搁。你能比他们仅仅晚了半个时辰,已属难能可贵。”
“多谢公子不怪罪之恩。”范涛说着,从背后取下一个包袱,轻轻打开,置于案上,口中一一介绍道:“公子,这是枢相给您的家信,此封是夫人的,这封乃少夫人所写。这封是灵儿公主命小人带来的,这封是……哦,是舒姑娘的,还有一封是二小姐和四小姐的……”
曹炬听得头晕目眩,暗自思忖,这些信想必都是得知范涛要来西宁后,匆忙赶写的。如此算来,范涛至少比朝廷信使晚出发半天以上,却几乎同时到达,这范涛的办事能力,确实值得称赞。
“轩鸣,带范涛去休息,这一路他着实辛苦。”曹炬吩咐道。
轩鸣应了一声“是”,他与范涛同门学艺,情谊深厚,当下二人便有说有笑地离去。
曹炬望着案上那堆积如山的书信,不禁眉头微皱,面露些许头疼之色。这些写信之人,个个都怠慢不得,都得一一回复。父母和两位姐姐的信倒还好处理,但杨小云、舒晓云、赵灵儿三人的回信,却让他颇费思量。这三位女子如今相处和睦,若想在信中倾诉思念之情、说些甜言蜜语,还得三封信各不相同,否则,万一她们私下谈论起来,自己可就尴尬至极了。
曹炬揉着眉心,在帐中来回踱步。突然,他心中猛地一动,暗忖道:“怎的把高滔滔给忘了,做人可不能厚此薄彼。高滔滔虽奉我之命去了郓城县,但也不该就此不闻不问。”在这四位女子之中,曹炬对高滔滔的歉疚之情最为深厚。思索片刻后,他决定让轩鸣以轩滔弟弟的身份,托范涛带些西宁的特产给高滔滔。以高滔滔的聪慧,定能明白哪些是自己特意为她准备的。
“将军,天色已然不早,奴婢该侍候将军歇息了。”
曹炬闻声转头看去,只见春梅和鸳鸯躲在帐篷一角。他正待开口,脸色却突然一变。心想,明日定要叮嘱范涛,切不可将这两名侍女之事泄露出去。倒不是担心范涛多嘴,只是在世人眼中,以自己的身份,身边有侍女伺候本是再正常不过之事,范涛恐怕也不会将此放在心上。但就怕他无意中说漏了嘴,杨小云或许不会在意,可舒晓云就难说了,少不了一番挖苦讥讽。
春梅和鸳鸯见曹炬脸色陡然阴沉,顿时吓得心惊胆战,赶忙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奴婢死罪!”
曹炬见状,心中诧异,问道:“你们这是做甚?快起来。”
春梅不敢抬头,低声说道:“是奴婢擅自开口,惹了将军生气,请将军惩处。”
曹炬哭笑不得:“本将军岂是那般小肚鸡肠之人?快起来,方才所想之事与你们无关。”
两女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曹炬忽问道:“听闻令尊原本在青州任知府,这郓城县,你们可知晓?”当初他为明教寻觅藏身之地时,煞费苦心,才想到郓城县。曹炬依稀记得,郓城县似乎离青州并不甚远。
“奴婢知道,”鸳鸯赶忙答道,“郓城县位于青州西南三百里,只是归另一府管辖,诸多限制之下,两地百姓往来并不多。”
曹炬又问道:“青州既濒临大海,那附近海域,可有海贼出没?”
鸳鸯点头道:“确有数股将军所说的海贼,皆是些犯了案的刁民,不过人数都不多,并无一股海贼团伙超过百人。”
曹炬微微一笑,心想这鸳鸯毕竟曾是官家女子,言语中仍将这些海盗称作刁民。便道:“你二人先去歇息吧,本将军尚有家信要回。”
春梅轻声道:“那奴婢二人就在一旁侍候,绝不出声。”
曹炬摇头道:“不必了,你们下去吧。”
春梅面露难色:“毕将军曾交待过奴婢,务必侍候好将军,否则……”
曹炬笑道:“你二人既在本将军帐中,自然要听从本将军之命。放心,毕将军不会怪罪你们的。”
春梅和鸳鸯无奈,只得施了一礼,缓缓退下。
曹炬询问青州的状况,实则是为了隐匿在那里的明教弟子。当年将明教安置于此,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朝中局势混乱,正好趁机为他们另觅藏身之所。虽说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但这些明教弟子生性好勇斗狠,皆非安分守己之辈。即便有澹台宇鑫在郓城县任知县为他们遮掩,日子久了,难免不会暴露行踪。朝中大臣又都知晓澹台宇鑫是自己的亲信,如此一来,自己恐怕也会被牵连其中。而青州毗邻大海,常有小股海盗出没,倒不如设法将这些明教弟子转移到附近海岛上。以他们的武功,对付这些小海盗自是绰绰有余。而后只需给足他们银两,以便他们不时上岸购置衣食之物。只要不骚扰百姓,地方官府自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一来,虽说对明教的控制有所减弱,但也并无大碍。明教正处于休养生息之时,毒杀储君之事又只有何一挺和明教几位首脑知晓内情,这些人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对曹炬而言,至少目前还没有动用明教势力的必要。而且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想与明教为敌。以他的身份地位,与明教较劲,不但得不偿失,而且也无此闲工夫。毕竟击败明教并非难事,但想要将其斩尽杀绝,千百年来还无人能做到。曹炬也算半个明教弟子,深知明教报复心极强,只要有部分弟子逃脱,便如附骨之蛆,纠缠不休。他虽未必惧怕,但这等敌人,还是越少越好。
不过,这青州知府一职,最好还是换上自己人。曹炬从范涛带来的檀木箱中翻找,取出一册文书翻阅。这是凛风阁奉他之命,调查阳谷县知县宇文图的呈报。曹炬仔细看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这宇文图正如他自己所言,政绩斐然,且家世清白,与其他勋贵家族并无太多瓜葛。在这大宋,像他这般寻常人家子弟入仕为官,必须得有勋贵家族举荐,方可参与朝廷科举,经择优选用,否则永无出头之日。宇文图便是由他原籍的一个勋贵家族推荐,只是这勋贵家族已然没落。宇文图从县衙小吏做起,历经十余年,才勉强成为一县父母官。若不是遇上曹炬,恐怕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相较于平民子弟入仕的艰难,勋贵家族子弟一旦成年,只要不是痴傻之人,基本都能谋得一官半职。这原本是个极大的弊端,但这些年来,勋贵家族子弟人才辈出。究其原因,主要是大宋周边局势严峻,大辽国地域广袤,乃当世强国,西宁又有西夏、吐蕃、回纥等势力虎视眈眈,与大理国关系亦是紧张,稍有不慎,便有亡国之忧。“生于忧患”,此言不虚。以曹佾、毕士安、丁谓为首的各大勋贵家族家主,多为当世人杰,对子弟要求极为严苛。即便在军中,勋贵家族子弟比起平民出身的将领,也毫不逊色。当年曹佾能入京与众勋贵家族子弟一同参加科举,是因他为曹家旁系。而狄青能获得参考资格,则是曹佾之父拼着老脸,向一堂兄弟求得。未曾想,二人一鸣惊人,分别夺得文武状元。数十年后,曹佾更是成为掌控朝政的曹家宗主,狄青亦被誉为建朝以后战功最为显赫的一代名将。
然而,倘若天下太平,长此以往,勋贵家族便会成为国家的毒瘤。如今,横行霸道、欺压百姓之事,已然屡见不鲜。曹炬暗自思索,在原先的历史当中,勋贵家族似乎从唐宋时期开始没落,最终官员选拔皆依赖科举。但几百年后,科举却流于八股文的形式,流毒甚广。凡事有利有弊,没了勋贵家族的制衡,皇权渐趋至高无上,演变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局面。不像如今的大宋,几大勋贵家族与文官士大夫共同制约着皇权,倒还有那么一丝民主的意味。官家若无能,便只能在一旁看着,这朝中大权自然由士大夫掌控。试想,若大宋朝中大权尽归皇室所有,官家死后,那赵拓即位,恐怕不出十年,大宋便会被大辽国所灭。
这两种制度皆不可取,曹炬只觉头痛欲裂。但想要在这世上向百姓宣扬民主,简直是无稽之谈。且不说百姓能否接受,民主的基本条件之一便是教育,必须让百姓明白民主的真正含义。在现有的社会基础上宣扬民主,就如同在不适合的土壤中播撒民主的种子,最多只能滋生出一群流氓无产阶级或无政府主义者这般怪胎。况且,皇室和勋贵家族作为既得利益阶层,绝不容许这种学说存在。唯一的解决之道唯有战争,而他们在实力上占据绝对优势。自己既已站在这一阶层的对立面,便休想再得到原先的支持,到时恐怕就连父亲也会视自己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只能去依靠百姓,可百姓真的靠得住吗?历史上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百姓实在无法生存下去时,才会揭竿而起。对百姓而言,他们最大的愿望便是过上安定的生活。在尚能温饱的情况下,要让他们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冒着诛连九族的风险起兵造反,恐怕不太现实。即便先期能够起兵,想要坚持下去,亦是难上加难。而且在多数百姓眼中,这些起义之人皆是贼寇,报官的人远比报信的人多。
梆、梆、梆,三声轻响远远传来,已然是半夜时分。
曹炬从沉思中惊醒,抬手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暗忖道:如今中原尚未平定,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自己怎能在此空想这些。
曹炬将那本书册随手丢在案上,心中已然有了主意:就让这宇文图来担任青州知府吧。之前他与曹家并无关联,也不至于太过惹人注目。虽说从知县连跳两级升任知府,但在这一级官员调配中,倒也不算显眼。况且他初入曹家门下,做事定会尽心尽力。只是明教之事,无需让他知晓,只需他暗中听从澹台宇鑫的命令便可。不过,还是要给他安排些事务,试探一下此人的能力究竟如何。青州乃苟家的老巢,大宋大小勋贵家族众多,苟建德既已死去,苟家便无需再搅和其中了吧。
曹炬将家信整理好放在一旁,从包袱中取出一本《论语》,又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写起了当今世上只有寥寥数人能懂的阿拉伯数字数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