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近黄昏，幽州城内的街道上愈发显得冷清了。自从西宁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得到确认，幽州城便开始了宵禁，到如今已持续了快三个月，可仍不见解禁的迹象。残阳如血，将城头的雉堞染得一片猩红，街上偶有巡防的辽兵列队走过，铁甲铿锵之声在空旷的街巷中回荡，更添几分萧瑟。
“再这般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幽州最大的酒楼“万龙州”的顶层阁楼上，一个锦衣罗缎的大胖子靠着窗户，看着空荡荡的街道，不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胖子便是万龙州的掌柜朱兴，往日里酒楼宾客盈门，觥筹交错，何曾有过这般门可罗雀的光景？他双手攥着窗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的肥肉随着叹气的动作不住抖动。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白衣男子，眉清目秀，只是脸颊上稍稍抹了些脂粉，显得面色愈发白皙，嘴唇也似用丹纸染过，艳色逼人。那衣衫用料考究，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不知用薰香薰过多少遍，满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甜香，直教人闻之欲醉。
听大胖子在抱怨，那人微微笑道：“朱掌柜，你这万龙州这些年来日进斗金，家底丰厚，有何可惧？”声音婉转轻柔，却又带着几分太监特有的尖利，像是羽毛轻搔着人心尖。
“再丰厚的家底，也有坐吃山空的时候。”朱掌柜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何况酒楼几近一半的收成孝敬给你了，这话他只敢在心里嘀咕，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犹豫了下，他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道：“阿里果都知，宫里有没有个准信，这宵禁何时能结束？”
阿里果轻翘兰花指，缓缓揭开手中茶盏盖，用茶匙轻轻拨了拨浮在水面的茶叶，啜了数口，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近期无望。你呀，就死了这条心吧。”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朱掌柜大失所望，耷拉着脑袋，咕哝着道：“仗再怎么打，我们平民百姓也要过日子啊。”
阿里果闻言，斜瞟了他一眼，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道：“朱掌柜，听你言中之意，似乎对契丹皇帝有些不满啊？”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得朱掌柜浑身一哆嗦，那张胖脸顿时煞白如纸，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小人哪有那么大胆子。”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
阿里果哼了一声，不再看他，转身离开窗口，走到桌案旁坐了下来。案上摆着一套精致的汝窑茶具，旁边还放着一卷未展开的字画。朱掌柜几乎寸步不离地跟了过去，满脸堆笑，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那玉佩通体莹润，泛着淡淡的绿光，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图案。他双手捧着玉佩，恭恭敬敬地呈到阿里果面前：“这是他人送给小的玉饰，据玲珑阁的掌柜考评，此乃西汉淮南王的贴身之物，有宁心静神之功效。阿里果都知在宫中侍奉大辽皇帝，日夜操劳，定是十分辛劳。小人这份心意，敬请笑纳。”
阿里果接过玉佩，放在手中细细把玩，心中暗自好笑。这朱掌柜平日看起来八面玲珑，能说会道，可到了紧要关头语中却漏洞百出。侍奉皇上乃是天大的荣耀，怎能说“辛劳”二字？这岂不是在暗讽皇上喜怒无常，难以伺候？不过看在此人还算知趣，懂得孝敬，便饶他这一次吧。
把玩片刻后，阿里果将玉佩不着痕迹地收入怀中，挥了挥手道：“算了。这边不用你伺候了，下去看看宋公子来了没有。”
朱掌柜连声应是，如蒙大赦般退出屋，轻轻掩上了门，走到楼梯口才敢偷偷抹了把冷汗。到了楼下，只见一年轻公子正背着手与伙计说话，那公子身着锦袍，腰束玉带，面如冠玉，眼神锐利。他身后跟着五六个健仆，个个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腰间都挎着利刃，气势不凡。朱掌柜忙快步上前，拱手笑道：“宋公子，原来你已到了。快快楼上请。”
“多日不见，朱掌柜可是越发富态了。”宋公子转过身，口中开着玩笑，语气却带着几分居高临下。
“托公子的福，混口饭吃罢了。”朱掌柜陪着笑，引着宋公子上了楼。那几个健仆抬着两只沉重的大箱子跟在后面，木质的楼梯被压得咯吱咯吱直响，仿佛随时都会断裂。朱掌柜听着这声音，暗暗咋舌，心想这箱子里定是那黄白之物，乖乖，这得是多少银子，才能有这般分量。
“阿里果都知，宋公子到了。”朱掌柜推开房门，恭敬地禀报。
阿里果抬眼看向那两只箱子，眉头微微一皱，道：“抬上来作甚，就放在楼下的马车上吧。”
那宋公子挥了挥手，让几个仆役随朱掌柜下去，尔后走到桌案旁，笑道：“阿里果公公不清点一下？”
阿里果淡淡说道：“宋公子，你可是大宋的密臣，咱家放心得很。”
宋公子笑了笑，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道：“阿里果公公说得是，此次带来黄金五千两，玉壁二十对，夜明珠两盒，共八十颗。这些薄礼，还望公公笑纳。”
这宋公子便是大宋凛风阁弟子宋通了。经过这段时日的暗中打探，他已基本摸清了阿里果的心思。此人自幼父母双亡，被几个无良亲戚为了几两银子净身送入宫中，受尽了冷眼与欺凌。在渐渐得到契丹皇帝信任，手握权势后，阿里果便疯狂报复，将当年苛待他的亲人屠了个精光。而他身为太监，此生不可能有子嗣，也就没什么牵挂可言，对家国大事更是毫不在乎。于他而言，这辈子最重要的便是如何平平安安地享受荣华富贵，积攒更多的财富。
听到这惊人的数目，阿里果也不由呼吸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贪婪，随即忍不住眉开眼笑，连忙道：“好大手笔，你们大宋真是富足啊。来来，这边坐，快奉茶。”
宋通端起侍女送来的茶盏，喝了一口，道：“比起几十万大军的军费来，这不过是些小意思。大宋与大辽国分庭抗礼百余年，我大宋向来以和为贵，根本不敢奢望灭辽二字。此番夺取大辽国西宁那几个城镇，已是心满意足，这仗我大宋满朝文武谁都不愿再打下去。可是以萧天佑为首的大辽国军方仍是不依不饶，只想着如何报仇雪恨，执意要挑起战火。我家枢密使大人对此深感不安，因此派小人来大辽国，希望阿里果公公能从中游说，劝劝契丹皇帝，免了这场刀兵之祸。”
阿里果连连点头，附和道：“宋公子之言深合咱家之意，两国之间还是和为贵的好。连年征战，受苦的终究是百姓，于国于家都无益处。”
宋通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道：“因此我大宋的意思，就是希望契丹皇帝能罢免萧天佑，不要再让他从中添乱了。只要萧天佑下台，两国重启和谈，后续好处定然少不了公公的。”
“此事颇为棘手啊。”阿里果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皱着眉头道，“宋公子有所不知，宫内那位最为皇上宠爱的皇贵妃，原先曾是萧天佑府上的丫环。她念及旧主恩情，一直在皇上面前为萧天佑说情，皇上对她极为宠爱，多半会听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