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一听这声音,忙不迭站了起来:“五公子来了。”
曹炬一身戎装,玄铁铠甲在晨光中泛着冷冽清辉,腰间佩刀的兽首吞口镶嵌着暗红宝石,墨发以白玉冠束得一丝不苟,额前碎发被晨风吹起,眉宇间沉淀着军旅历练出的英锐与沉稳。曹佾深知这儿子绝非池中之物,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让他整日困于府中与闺阁女子周旋,无异于明珠蒙尘,便命他协助禁军副都指挥使种百度,总领今日朝堂四周的警戒事宜,既是委以重任,亦是让他多些历练,积攒军功口碑。
曹炬阔步走到父亲常坐的梨花木椅前落座,目光扫过韩琦时不带半分轻佻,沉声道:“韩大人,你如今位列军机重臣,身系国之安危,身份早已不同往昔。日后需在百官面前树立威信,这般过分恭敬反倒不妥,官场规矩不可废,你我私交归私交,公堂之上当守本分,此中道理你应深谙。”
韩琦闻言,脸上绽开一抹温润笑意,拱手作揖道:“公子此言甚是,只是此处并无外人,公子于我有知遇再造之恩,些许敬意乃发自肺腑,绝非虚饰。”
曹炬神色一凛,语气添了几分郑重:“正因其无外人,才更该守常礼、明边界。你既受官家与父亲器重,身居高位,便该有重臣的气度风骨,岂能因私交乱了尊卑规矩?”
韩琦见曹炬言辞恳切,绝非玩笑之语,心中一震,肃容躬身答道:“韩某谨记公子教诲,日后定当谨守分寸。”
曹炬微微颔首,话锋一转:“凛风阁中已挑好十个伶俐丫环与十个干练小厮,皆是身家清白、忠心可鉴之辈,今日便派人送往韩府,供大人调度驱使,打理府中杂务。”
韩琦刚要抬手拱手道谢,猛然忆起曹炬方才所言,遂将手收回,欠身道:“多谢五公子费心周全,韩某铭感五内。”
遥想当年韩琦任吏部侍郎时,行事素来低调谨慎,深居简出,府中下人不过十余人,仅能勉强维持日常起居。后来升任吏部尚书,搬入宽敞宏大的尚书府,竟连出行的车仗随行人员都凑不齐,往来赴宴时难免显得寒酸。幸亏曹佾念及他是心腹重臣,又深知他处境微妙,便从曹府调拨了百余名家将前往相助,这才没让他在百官面前失了颜面。
可韩琦对此非但不恼,反而从中窥得表忠之机。他深知自己契丹人的身份如芒在背,如今身居高位,早已是政敌眼中的肉中刺,唯有向曹家表露绝对的忠心,方能稳固自身地位。于是他暗中将府中原先的下人分批遣散,仅留下夫人身边两个贴身丫环与自己的一个书僮,其余空缺尽数换上曹府派来的人,以此向曹佾父子表明心迹,誓与曹家荣辱与共。
从西宁回京的当晚,韩琦辞别曹佾回到府中,独自在书房静坐至深夜,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最终他狠下心肠,取出特制的腐心散,调制了一壶毒酒。他将夫人身边的两个丫环与自己的书僮逐一召至书房,不顾三人的哀求哭喊,强行将毒酒灌下。这三人在府中已有近十年,知晓他太多过往隐秘,尤其是那个书僮,当年还曾参与过伏击萧大娘子的秘密行动。韩琦心中清楚,这些人若是被遣散,难保不会被丁谓**收买利用,泄露自己的底细。为了向曹府表忠心,纵使心中存有不舍,他终究还是下了这狠手。
曹佾得知此事后,表面上斥责了韩琦几句“行事太过狠辣,有失仁厚”,心中却甚为满意。转头便吩咐曹炬,速从凛风阁挑选二十个精通武艺、心思缜密的男女弟子,作为下人送往韩府,既是补充人手,亦是对他忠心的嘉奖与肯定。
曹炬对韩琦的狠辣与决绝亦不得不叹服。他暗自思忖,若是自己处在韩琦的位置,面对跟随多年的仆从,未必能下得了这般毒手。不过他也不愿效仿,做人处世,终究该留几分良心与底线,太过阴狠狡诈,机关算尽,到头来未必能得善终。
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与寒暄声,片刻后,宰执丁谓掀帘而入。他身着紫色官袍,头戴貂蝉冠,腰系玉带,面容清癯却目光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一看便知是久居高位、心思深沉之人。
“韩大人今日来得这般早,倒让本相心生惭愧。”丁谓一眼瞥见坐在椅上的曹炬,微微一怔,随即脸上堆起和煦笑容,打趣道,“原来曹将军亦在此地。怎么不见枢相大人?今日乃塞尔柱可汗觐见的大典,若是误了早朝,本相定要在官家面前重重参他一本。”
“父亲已在途中,片刻便至。”曹炬收起翘着的二郎腿,起身对着丁谓拱手行礼,语气恭敬却不失世家子弟的矜傲,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边韩琦亦连忙躬身施礼:“下官见过宰执大人。”
“免礼免礼。”丁谓伸手将他扶起,笑容愈发亲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韩大人,你我如今同为朝中重臣,共辅官家,在此偏殿之中,不必拘于俗礼,倒显得生分了。”
自从韩琦从西宁回京,平步青云升任吏部尚书、跻身军机处后,丁谓便一改往日的冷淡疏离,对他愈发亲热拉拢,时常以“韩大人”相称,甚至如对待曹佾一般直呼其名。曹炬与韩琦对此均心知肚明,丁谓这般刻意示好,无非是想将韩琦拉入自己的阵营,以此制衡曹佾的势力,瓦解曹家在朝中的根基。二人心中暗自冷笑,暗道:丁宰执,你这番苦心恐怕是白费了,韩某岂是那等见利忘义、摇摆不定之人?曹家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此生定当誓死效忠,绝无二心。
“对了,”丁谓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着韩琦拱手道,“本相险些忘了,毕太傅昨日收令侄女舒晓云为干孙女,此事已然传遍京城,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美谈,当真可喜可贺啊。”
“承蒙毕太傅厚爱,不弃小女愚钝,收为干孙女,这亦是晓云这丫头的福分。”一提起这事,纵使韩琦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脸上亦不由露出几分真切的喜色。长久以来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毕太傅已然向他明确表示,先收舒晓云为干孙女,等今日塞尔柱可汗觐见之事过后,便择吉日向韩府提亲,正式促成舒晓云与曹炬的婚事。
丁谓转过身来,对着曹炬笑道:“如此一来,还得恭喜曹将军啊。毕太傅的心思,便是本相这一外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将军能得舒小姐这般才貌双全的佳人,当真是好福气。”
曹炬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中却是五味杂陈,苦涩、无奈、迷茫交织在一起。他敷衍了丁谓几句,过了片刻,便借口自己职责在身,需要前去查看各处警戒情况,就此告退。
走出偏殿,曹炬沿着铺着青石板的宫廷小径缓缓走着,晨露打湿了石板,反射着清冷的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父母终于还是插手了自己的婚事,而且这一次,他们连商量都未曾与自己商量一句,便已私下作了定夺,还请了外公毕士安出面。收舒晓云为干孙女只不过是第一步,接下来便是提亲、定亲、完婚,一切都已箭在弦上,容不得他有任何异议。
站在父母的立场来看,长公主赵灵儿嫁入曹家,确实是一个绝大的隐患。曹炬心中亦明白这一点。灵儿公主身负皇室重任,一心想要振兴赵氏荣光,恢复皇室昔日的权势,这与曹家在朝中的地位终究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他甚至不敢想象,若有一天赵灵儿认出高滔滔的真实身份,知晓她的野心与图谋,将会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曹家又会陷入何种境地。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能如同将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一般,尽量不去想这些烦心事,只愿能让赵灵儿快乐一天是一天,珍惜眼前的平静时光。
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事情终于到了必须决断的时刻。曹炬心里很清楚,自己虽说是曹家少宗主,深受父亲器重,但在婚姻大事这等关乎家族兴衰荣辱的事情上,与父母相争无异于螳臂当车,自不量力。除非自己甘愿放弃曹家的一切荣华富贵,带着赵灵儿,还有杨小云、舒晓云,找一处与世隔绝的山林隐居,从此不问世事,不理朝堂纷争。可那样一来,高滔滔又该怎么办?她的身份特殊,身负秘密,若是离开曹家的庇护,必然会陷入险境,遭到各方势力的追杀。
曹炬伸出手,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暗自骂道:别傻了!纵然自己愿意放弃一切,赵灵儿她真的愿意吗?她心中那份振兴皇室的执念根深蒂固,又岂能轻易放下?若是她心中没有这份执念,自己与她之间,又怎会这般磕磕绊绊,难以顺遂?
“啊…………”曹炬停下脚步,对着苍茫的天空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低吼,心中满是迷茫与无奈,“神哪,若是真有把老子送到这世界来的神明,能不能现身一下,告诉老子该怎么办??”
“哼!”
一声清冷刺骨的冷哼在耳边响起,如同冰锥一般打断了曹炬的思绪。他定神一看,神明并未现身,眼前站着的却是他如今最惧怕之人——赵婉。
毕太傅返京后,有关他要为曹炬与舒晓云做媒之事,早已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自然也传到了皇宫之中。赵婉作为长公主赵灵儿的姑母,对这门婚事极为关注,一心想要促成灵儿与曹炬的姻缘,如今见曹炬竟然默认了与舒晓云的婚事,心中怒火中烧,便特意在此等候。
照理来说,曹炬见了当世最惧怕之人,应该惊慌失措,手足无措才是。可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心中竟无一丝慌乱,只是坦坦然地看着赵婉,眼神中带着几分疲惫,几分迷茫,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赵婉亦觉得奇怪。往日里,这少年在自己面前总是畏首畏尾,一副小心翼翼、生怕触怒自己的模样,今日却突然变得神情自若,镇定从容,难道他的修身养气功夫已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她心中一动,暗自运转内息,气蕴成形,微微外泄。一股凛冽刺骨的杀气顿时弥漫开来,如同寒冬腊月的寒风,让人不寒而栗。小径旁边的花丛里,几只正在采蜜的蜜蜂、蝴蝶似是感受到了致命的危机,纷纷振翅飞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曹炬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平静地看着赵婉,眼神澄澈,无半分惧色。或许,是他自知理亏,觉得对不住灵儿,所以才甘愿承受这无形的压力?
见惯了这少年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模样,今日他突然变得这般镇定,赵婉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心中的怒火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莫名的心酸与无力。自己费尽心思撮合灵儿与这少年的婚事,无非是想让灵儿有个好归宿,能借助曹家的势力实现自己的心愿,也能借此巩固皇室与曹家的关系,互利共赢。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虽然她有足够的理由,也有足够的实力将这少年打至半残,以泄心头之愤,但那又如何?灵儿得知此事后,性情必然会变得更加偏激执拗,甚至可能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想起那本笔记上记载的祖师婆婆的所作所为,赵婉便不寒而栗——那已是毫无人性可言。这少年纵有万般不是,也不该遭受昔日李大先生那般的悲惨遭遇……
或许,自己当初就不该让灵儿修练那门害人的功法?赵婉心中闪过一丝悔意,随即又被坚定取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突然转身,身形如柳絮般飘然远去,只留下一道清冷孤傲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深处。
曹炬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赵婉转身的那一刹那,眼中闪过的那抹深深的哀伤与无奈,他看得清清楚楚。正因为看得清楚,他才更加疑惑:这到底是怎么了?赵婉向来对自己恨之入骨,今日为何会露出这般神情?
“曹将军,曹将军……”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传来,曹炬茫然回头,只见禁军指挥使翟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满是汗珠,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将军,真让属下一阵好找,原来你在此地……快走快走,大漠诸部的可汗已经进宫门了,种大人让属下前来请你过去主持警戒事宜,切勿有任何差池。”
曹炬如梦初醒,连忙收敛心神,将心中的繁杂思绪暂且搁置一旁,与翟隆一同快步来到德佑殿外。
只见吐尔逊等大漠诸部可汗,虽已是大热天,却依旧穿着厚重的兽皮长袍,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与兽牙,手中捧着驼绒、宝石、兽皮等各色贡礼,神情肃穆地跟在皇城司巡查使耿栋梁和汪桐郃身后,伴着悠扬庄重的钟乐声,一步一停,缓缓向德佑殿走去。每走数十丈,沿途伫立的太监便会高声吟唱起晦涩难懂的庆礼辞语,辞藻华丽,音调古奥,满是中原王朝的礼仪规制,曹炬仔细聆听,能听明白的还不到一成。
丁谓与曹佾身着峨冠博带,一左一右站在德佑殿外,神情庄重肃穆,目光威严,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气场。等吐尔逊等人走到近前,耿栋梁和汪桐郃分别向二人躬身施礼,尔后退到两旁,垂手侍立。一名身穿大红袍、腰系金玉带的司礼太监双手高捧着明黄色的圣旨,缓步走到丁谓面前。丁谓接过圣旨,清了清嗓子,以一种奇异的韵调高声诵读起来,声音洪亮,传遍整个广场。
这回曹炬倒是听明白了近五六成。圣旨的大体意思,通俗点讲就是:你们这些大漠部落,能够识时务,主动前来我大宋称臣纳贡,乃是明智之举,亦是你们最好的出路。官家仁慈宽厚,念及尔等远道而来,诚心归顺,只要你们日后安分守己,忠于大宋,恪守臣节,朝廷定会厚待你们,赏赐金银财宝、粮食布匹,让你们的部众过上富足安稳的日子云云。
曹炬心中暗自思忖:自己尚且只能听懂一半,吐尔逊能听懂两成已是不错,至于其他那些可汗,恐怕更是如闻天书,不知所云。这般繁琐的礼仪,这般晦涩的言辞,到底有何意义?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罢了。
归根结底,今日这场大典,不过是大宋自己给自己看的,是为了彰显国威,安抚民心,向四方蛮夷展示大宋的强盛与富庶罢了。
曹炬耸了耸肩,实在没心思再看下去。他对翟隆交待了几句,让他务必加强各处警戒,严密监视往来人员,不得有任何疏忽大意,随后便独自来到了附近一座假山上的凉亭内。从这里居高临下,可以将德佑殿外的全景尽收眼底,便于观察四周动静,及时应对突发状况。在此警戒的几个禁军士兵都认得曹炬,见他来了,纷纷躬身行礼,尔后悄悄地全退到了亭外,不敢有丝毫打扰。
曹炬在凉亭的围栏边坐了下来,一手托着下巴,目光望着远处的德佑殿,再次陷入了沉思。脑海中一会儿浮现出赵灵儿清澈灵动的眼眸,带着几分天真与执拗;一会儿又闪过舒晓云温婉贤淑的笑容,满是温柔与体贴;还有杨小云的才情横溢、高滔滔的神秘莫测……这些女子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晃动,让他愈发心烦意乱,难以抉择。
不知过了多久,大押班王永禄那尖利的嗓音突然响起,穿透了大殿内外的喧嚣,响彻云霄:“宣——大漠诸部可汗觐见!”
这声传唤如同一声令下,德佑殿外的钟乐声、议论声瞬间平息下来,气氛变得愈发庄严肃穆,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远远地传来了吐尔逊略显生硬的汉语声音,带着几分恭敬,几分忐忑,还有几分难以掩饰的紧张:“畏兀族吐尔逊、哈克族额度里汗、塔吉族客图拉汗、吉尔族莱克特汗,及大漠三十八部可汗,拜见大宋官家……愿官家圣体安康,大宋国运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