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夫人听曹佾言中之意,喜道:“夫君准许了?”
曹佾指尖摩挲着梨花木椅的缠枝莲纹,指腹触到雕刻的棱角处,微微一顿,却未应声。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银灰色的官袍上投下斑驳光影,映得他颔下长须泛着霜色。夫人所言句句在理,定仪公主乃先皇赵祯亲女,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无比,可这尊贵背后,却是皇室深深的制衡之意。曹家本是开国功勋,先祖曹彬辅佐太祖皇帝立下不世之功,如今他身居枢相之位,手握军政大权,若再与皇室联姻,无异于将把柄递到政敌手中,丁谓**早已虎视眈眈,岂能放过这等攻讦的机会?
而岳父毕士安那边,倒确实是条可行之路。毕太傅素有清名,对皇室联姻向来不以为然,常言“外戚干政,国之祸根”。此番西宁之行,岳父偶然得见舒晓云,那女子不仅容貌清丽,更兼知书达理,行事沉稳,与寻常闺阁女子截然不同,岳父竟当场赞其“有大家风范,堪为良配”,还主动提及要为炬儿说合。只需夫人暗中透露出曹家愿与韩府结亲的心意,以岳父的性情,定会倾力促成此事。可……曹佾眉头微蹙,心中那点犹豫如梗在喉。舒晓云虽好,可她毕竟是韩琦之女,如今韩琦青云直上,已位列军机处重臣,权势日隆,这门亲事若是定下,外人难免会说曹家与韩琦结党营私,届时朝堂非议四起,又该如何收场?
“舒晓云为炬儿正室,”曹佾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斟酌,“为夫终感不妥。京城之中,官宦世家林立,难道就没有其他合适的女子了?”
曹夫人闻言,脸上的喜色淡了几分,没好气地说道:“有倒是有。丁框的幼女丁婉柔,年方十六,与炬儿年纪相仿,容貌也算得上清秀,夫君你可愿意?”
曹佾闻言,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语气坚决:“断不可行!丁框乃丁谓心腹,其女若嫁入曹家,无异于引狼入室。丁谓此人城府极深,野心勃勃,若让他借着这层姻亲关系拿捏住我曹家把柄,日后我等在朝堂之上,岂不是处处受制于人?这可比娶定仪公主还要凶险万分!”
“除开丁家,还有呢?”曹佾追问一句,目光中带着几分期许。
曹夫人叹了口气,语气中透着几分无奈:“妾身的几个妹妹,家中都有女儿,品貌尚可,家世也般配。还有毕志超家的三丫头毕若琳,与炬儿打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情分不浅,可炬儿偏偏不乐意啊。”
说到此处,曹夫人脸上露出几分恼怒,声音也提高了些许:“也不知这孩子脑瓜子是怎么想的!前年我便与他提起毕家三丫头的婚事,他却在妾身面前指天发誓,说今生绝不娶表姐表妹这等近亲,还引经据典,说什么‘三代之内,血缘相近,联姻则易生痴愚之子’。他还放话说,若是我等强行逼婚,他便看破红尘,出家当道士去!”
“胡闹!”曹佾猛地一拍椅背,沉声道,“此事为夫怎么未曾听说过?夫人,你也太过宠纵炬儿了!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他一个小辈恣意妄为?”
曹夫人被丈夫呵斥,脸上闪过一丝讪然,小声辩道:“妾身当初也觉得这孩子太过执拗,可事后细想,炬儿有些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妾身三妹,当年便是嫁于娘家表兄,两人婚后倒是和睦,可所生的长子,如今都已二十有二,心智却还如七八岁的孩童一般,懵懂无知,连穿衣吃饭都需旁人照料。三妹每次提起这孩子,都忍不住垂泪,心酸不已。这般事例,京城之中也并非个例,前几年礼部侍郎家的嫡子,亦是近亲联姻所生,至今口齿不清,无法理事。因此妾身思来想去,便也不再强求此事了。”
曹佾凝思片刻,缓缓点头。夫人所言非虚,京城官宦人家之中,近亲联姻者确实不少,而那些家中有痴愚子女的,即便遮掩得再好,时日一久,也难免会流传开来。如今细细回想,那些痴愚子女的父母,多半是表亲或堂亲联姻。如此看来,炬儿所言的“近亲联姻易生痴儿”,倒也并非无稽之谈。
“唉。”曹夫人忽又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惋惜。
“如今就算抛开近亲这层顾忌,妾身也看不上那几个姨侄女了。这几日,妾身常与杨小云、舒晓云二人相处,她们一个文采斐然,出口成章,一个聪慧干练,行事有度,皆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见惯了她们的才情与气度,妾身的眼光也不知不觉变高了。细想下来,京城之中,再也找不出哪家的女儿,能及得上她二人的万分之一……”
曹佾闻言,心中亦是赞同。杨小云乃翰林学士杨亿之女,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难得的是,她并非只会风花雪月的闺阁女子,对朝堂之事亦有独到见解,曾与炬儿探讨经史子集,言辞犀利,见解深刻,连他都暗自称赞。而舒晓云虽不如杨小云那般声名在外,却也沉稳大气,聪慧过人,尤其在处理家事方面,井井有条,颇有章法。反观其他官宦女子,要么过于娇纵蛮横,要么太过柔弱怯懦,或是胸无点墨,确实无人能与杨、舒二女相提并论。就连狄青之女狄萍,虽以温柔贤惠、知书达理闻名京城,可若论起才情与气度,比起杨小云来,还是差了不止一筹。
曹夫人哀声叹气了一会儿,又说道:“其实不只妾身,夫君,炬儿亦是眼高于顶。你看看他身边的几个女子,杨小云与舒晓云文采誉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轩滔与定仪公主,据说武功亦是当世罕有,寻常男子都不是她们的对手。更难得的是,这四人个个天姿国色,容貌倾城,尤其是那个轩滔,生得一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眉宇间更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风情,若是生在乱世,恐怕又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张丽华。炬儿与这些女子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眼界早已被养高了,又怎会看得上那些寻常女子?”
“子女虽是自家的好,但夫人你也不能这般夸他。”曹佾听不惯妻子一味偏袒儿子,皱眉说道。
“妾身只是据实而言,并非刻意偏袒。”曹夫人白了他一眼,语气坚定,“何况自从舒晓云参与了凛风阁之事后,她的命运便已与我曹家紧紧捆绑在一起了。凛风阁乃我曹家暗中建立的势力,关乎曹家的生死存亡,舒晓云既已知晓其中机密,除非她从此消失于世,否则就注定是我曹家的人。夫君,妾身所言,难道没有道理吗?”
曹佾沉默不语,不得不点头承认。凛风阁之事,关乎重大,知晓其中机密者,非曹家心腹亲信不可。舒晓云既然已经涉足其中,若不将她纳入曹家,一旦她泄露机密,后果不堪设想。
曹夫人见他默认,又趁热打铁道:“当初韩琦仅是吏部侍郎,官阶不高,势力微薄,舒晓云若是为炬儿妾室,倒也无可厚非。可如今韩琦已升任吏部尚书,近日又荣登军机处,成为当朝六重臣之一,权势赫赫,炙手可热。若舒晓云仍为妾室,日后韩琦在朝中百官面前,岂不是颜面无光,难以抬头?夫君向来重用于他,想必也不愿看到这等情形发生吧?”
曹佾用力拈着颔下长须,指节微微发白。他忽然有些后悔,当初实不该耳根子太软,任由夫人与炬儿胡闹,让舒晓云涉足凛风阁之事,如今却落得个作茧自缚的境地。此事若是处理不当,不仅会得罪韩琦,激化曹家与韩琦之间的矛盾,还可能被丁谓**抓住把柄,借机发难,届时曹家必将陷入两难之地。
“夫君,”曹夫人见他神色变幻不定,知道他心中已有松动,便自己退让一步,放缓语气说道,“不管如何,当务之急是先推托了炬儿与定仪公主这门亲事。此番我等便借着舒晓云之名,对外宣称炬儿已与舒晓云定下婚约,待此事平息之后,再从长计议,如何?”
曹佾斟酌良久,心中的天平终于倾向了妻子这边。他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决断:“也罢。此事便烦劳夫人多费心了。不过,请岳父大人出面促成此事,还需等到大漠诸部诸可汗离京之后再定。如今官家正忙于接待大漠诸部可汗,筹备大典,此事若是传开,难免会分散官家的注意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另外,只是先定下这门亲事,不可操之过急。曹家大小姐曹妙音尚未出阁,世上哪有姐姐还未嫁人,幼弟便先成婚的道理?需得等妙音出嫁之后,再为炬儿举办婚礼。”
“好好好,都依你。”曹夫人见他终于应允,脸上顿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连日来的忧虑一扫而空。
……………………
……………………
时值初夏,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天边已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将汴梁城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德佑殿外的广场上,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湿,泛着清冷的光泽。官员们身着崭新的官服,头戴乌纱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相互寒暄着,低声交谈,等待着早朝的开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朝香气息,混合着官员们身上熏香的味道,显得庄严肃穆。
“咦,奇怪,怎么礼部的官员一个未见?”一名身着青色官服的年轻官员环顾四周,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忍不住开口问道。平日里,各部官员都会按照惯例,在殿外特定的区域等候,礼部官员素来守时,今日却偏偏不见踪影,西南边那片属于礼部的区域竟是空空如也,连个人影都没有,着实令人感到奇怪。
他的话音刚落,四周的交谈声便渐渐平息下来,不少官员也纷纷看向礼部所在的方向,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御使台侍御史李蒲闻言,转头看向身旁的户部侍郎刘渝西,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讽,说道:“刘侍郎,这位大人是户部新任官员吧?看来是初入朝堂,对宫中规矩还不甚了解啊。”
户部侍郎刘渝西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连忙打圆场道:“正是。这位是樊昌樊大人,原是博州的通判,一月前才调任我户部,现任户部通判,掌管东四郡的户籍赋税之事。樊大人初来乍到,对朝堂诸事还需慢慢熟悉。”
李蒲哼了一声,目光落在樊昌身上,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问道:“樊大人,你可知今日是何日子?”
樊昌身形微微一僵,脸上露出几分拘谨之色,双手抱拳,恭敬地说道:“回李大人,下官知晓。今日是大漠诸部诸可汗觐见官家的日子,乃是我大宋的头等大事。”
“既然知道此等大事,怎么不想想其中的关节?”李蒲语气尖锐地说道,“大漠诸部诸可汗一行人马,昨日已抵达东山皇家别院,今日要从别院出发,前往皇宫觐见官家。从东山皇家别院到皇宫,足足有近二十里路,沿途需要布置禁军守卫,安排礼仪引导,诸多事宜都需礼部官员亲自督办。他们若是不提前沿途查看,反复确认,怎能放下心来?此刻想必早已在途中忙碌了。”
刘渝西不愿看到自家同僚被李蒲当众讥讽,连忙扯开话题,笑着说道:“李大人所言极是。这次大漠诸部诸部可汗远道而来,前来我大宋朝贡,乃是数百年来未有之盛事,可把礼部各位大人忙坏了。为了筹备今日的大典,他们前几日便开始通宵达旦地忙碌,制定礼仪流程,安排接待事宜,着实辛苦。”
“那是他们份内之事,有什么好抱怨的?”李蒲是丁谓一系的核心官员,向来与曹序为首的礼部不和,闻言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只是此番他们未免太过烦人了!这几日早朝过后,硬是将所有官员都留下来,让大家反复演练今日大典的流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不就是几个蛮族可汗吗?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小题大做?”
刘渝西脸上的笑容不变,耐心解释道:“李大人有所不知,今日的大典非同小可。这可是宰执大人与枢相大人亲自定下的规矩,要效仿宋太祖皇帝在紫金殿受降塞外一百一十八名可汗的典故,彰显我大宋的国威与仁德。此事乃是数百年来头一遭,若是百官们不熟悉流程,在大典之上出了什么差错,丢的可不是礼部的颜面,而是我大宋的国体尊严啊。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户部亦全力协同礼部,为今日早朝的每位官员赶制了新的官服,配发了象牙朝笏,连日来亦是忙得焦头烂额,不得片刻清闲。”
就在此时,一旁的樊昌忽然眼睛一亮,目光投向远处,声音微颤地说道:“韩大人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宫道之上,韩琦身着紫色官袍,头戴乌纱帽,在吏部左右侍郎的陪同下,缓步走来。他身形挺拔,面容刚毅,须发虽已有些花白,却更显沉稳威严。一路走来,目光平视前方,神色淡然,自有一股身居高位的气场。
李蒲轻蔑地看了樊昌一眼,心中暗道“没见过世面”,正待开口讥讽几句,韩琦已走到近前。刘渝西见状,连忙率先抱拳俯首,恭敬地说道:“下官见过韩大人。”一旁的樊昌等人也不敢怠慢,纷纷跟着躬身施礼,口中齐声道:“见过韩大人。”
韩琦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微微颔首,脸上带着一丝和煦的笑意,算是回应。李蒲拧着脖子,心中不服,想故作卓尔不群,不愿向韩琦施礼。可当韩琦的目光扫过他身上时,那目光深邃而锐利,带着几分无形的压力,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仿佛被猛兽盯上一般,双腿微微发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韩琦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嘴角那抹和煦的笑意瞬间转为一丝冰冷的冷笑,一闪而逝,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随后,他便径直越过众人,朝着德佑殿左侧的偏殿走去。
看着韩琦的身影消失在偏殿门口,李蒲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满是又羡又妒的神色。那偏殿以前只有枢相曹佾和宰执丁谓才有资格入内,如今朝中新设军机处,那里便成了几位军机重臣商议国事、早朝前休憩的场所。回想起这韩琦一年前还只是吏部的一个小小侍郎,官阶低微,自己身为宰执大人的亲信,对其还可随意喝骂,不屑一顾。可短短一年时间,韩琦便平步青云,一路升任吏部尚书,如今更是荣登军机处,成为当朝重臣,权势日隆,连自己都要敬畏三分。
偏殿内空无一人。
曹佾和丁谓作为当朝枢相和宰执,通常较晚才到,狄青这几日则仍一直称病不出,看来心结还未解开。而毕志超和丁越仍在剑南节度使和北线大营都统制的位置上,曹佾虽无意在今年攻打大辽国,可仍命三大营四处设疑兵作佯攻之势,他二人可能要等到入冬才赴京任职。
韩琦走到这几日自己所坐之处,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尔后轻轻往后一靠,闭上了双眼。二十三年,从大辽国来大宋已经整整二十三年了。从少年郎到须发斑白的老者,从一县衙小吏到如今当朝重臣,境遇之奇恐怕纵观史书亦无一人可与自己相比。
因此,韩琦对曹佾父子可说是感恩戴德。在从西宁回京的途中,听说自己即将荣登军机处,韩琦对此嗤之以鼻,这简直是无稽之谈。直至传言越来越多,曹序对自己敌意越来越浓,韩琦才有几分信了,一颗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到了汴梁,韩琦直奔上京曹府,在曹佾书房拜伏于地。曹佾将他扶起,只是说了一句:从今往后,忘了你是契丹人吧……
“韩大人,就你一人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