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佾吩咐种百度将沈佩带下台去，而后抬手示意将士们落座。他正欲再度开口，忽闻一个沙哑嗓音传来：“枢相大人，将士们这份忠君报国之心，着实值得褒奖。然老夫心中有一事不明，还望枢相大人为老夫解惑。”此人正是礼部尚书文彦博。曹炬深知他年老体衰，生怕下手过重伤了他，故而发力时留了几分劲道。文彦博缓过些许气息，他平日里便有胸闷气喘的老毛病，倒也没疑心有人暗中算计他。
曹佾微微拱手，说道：“文大人但说无妨。”
文彦博道：“从古至今，哪曾见过男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亲昵。孟子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小叔援手救溺水之嫂，那不过是权宜之计，枢相大人饱读圣贤之书，难道连这都不晓得？”
曹佾微微一笑，说道：“文大人引经据典，确实有理有据。但孟子亦曾云：‘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此番三千禁军将士，舍弃京城的荣华富贵，主动请命出征西宁防线，此等举动实在难能可贵。况且其中不少人已为人父、为人夫，家中妻儿牵挂。正如戏中所演，这些将士告别双亲妻儿，别无所求，一心只为我大宋江山。本相起初亦觉这戏有些不合世俗礼教，可今日观出征将士之反应，本相以为，能将禁军将士这番壮举传于天下，些许礼教不足，不过是细枝末节罢了。”
礼部侍郎曹序站起身来，道：“枢相大人所言极是。方才戏中所讲，真切地道出了将士们的心声。我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听后都能感受到其中的豪迈气魄。若能将此戏传遍大宋境内，朝野上下必定能齐心合力，共御外敌。”
曹系与毕系的官员纷纷出声附和，文彦博的几个门生却站出来反驳。狄青见自己的儿子狄雷也在其中，不禁眉头紧锁。
文彦博不为所动，说道：“枢相大人，方才台上那对男女，平日素不相识，竟在朝廷百官面前以夫妻相称，且举止亲昵，这简直是伤风败俗到了极点，岂是枢相大人所说的礼教稍有不足便能轻易带过？”
曹佾神色平淡，问道：“文大人如何得知他俩素不相识？”
文彦博冷哼一声，道：“老夫还知晓那女子叫情儿，本是京城青楼之人，后来被枢相大人的公子相中，收进府中。不仅如此，台下奏乐的女子也都出身青楼。枢相大人将这些青楼女子带到大军出征誓师的场合，究竟是何居心？把朝廷的颜面置于何地？”
曹佾目光扫向台下方的丁谓，心中明白定是他在背后捣鬼。情儿在百花楼时向来低调，从不抛头露面，文彦博又怎会认得她？那些丫头尚未出师，旁人又怎会知晓她们的来历？曹佾虽早有防备，但还是没料到丁谓竟如此不顾大局，挑唆文彦博在此种场合发难。
韩琦突然笑道：“文大人的气节与品行，向来为世人所敬重。平日里想必文大人从不涉足那些风月之地，却不知女子唯有入了籍，方可称作青楼女子。情儿姑娘和这些丫头，从未在青楼登记在册，何来出身青楼之说？”
曹序也笑着接口道：“文大人或许有所不知，京城各府从外头买回来的歌女丫鬟，有不少都曾在青楼待过，只是如韩大人所言，未曾入籍罢了。而且情儿姑娘并非被曹炬侄儿看中，而是枢相夫人将她收为贴身丫鬟，这些奏乐的丫头，才是近日曹府所购。《论语》有云：‘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尚书大人该自我反思了。”曹序早就看文彦博不顺眼，若不是这老头霸占尚书之位十多年，自己早该升迁了。今日有此机会，自然要好好讥讽一番。
文彦博冷笑道：“有何证据？”
曹序呵呵一笑：“尚书大人若不信，尽管派人去查证便是，难道还非得让枢相大人亲自把证据呈上不成？”
台下方的丁谓轻轻叹了口气，曹佾如此镇定自若，想必早有周全准备。百花楼仍由他女儿曹妙音掌管，几个丫头的买卖只需在契约上盖个印即可，根本无需告知他人。看来自己这次算是失策了。
文彦博依旧强硬道：“即便如此，这等女子也不该出现在大军出征誓师的场合。”
曹序故作惊讶道：“那要怎样的女子才行？难道要朝中大臣的千金来演这戏？倘若如此，尚书大人家中有二女，倒不妨让两位小姐一试。”
文彦博气得两眼发黑，身形摇晃几欲摔倒，身后两个门生赶忙扶住他。其中一人对曹序怒喝道：“大胆！曹序，你怎敢对尚书大人如此无礼？”
曹序冷笑道：“方才尚书大人质问枢相大人时，怎不见二位出声阻拦，此刻倒来质问本官了。”
曹佾轻咳一声，说道：“曹侍郎不得无礼，尚书大人也是出于好意，提醒本相。”
曹序躬身道：“下官知错。”
文彦博喘了几口气，说道：“枢相大人，青楼之事暂且不提，方才那二人公然以夫妻相称，成何体统？”
“文大人过虑了，”曹佾说道，“方才那男子名叫武梢懿，乃是禁军指挥使，亦是出征西宁防线的三千禁军将士之一。本相早已将情儿许配于他，所以才让二人同台演出。本相向来对礼教极为看重，岂敢轻易逾越。”
此言一出，台后的情儿和武梢懿顿时呆立当场。台下的翟隆更是捶胸顿足，懊悔不已：“早知如此，那天就算给将军下跪也值啊，如此佳人竟白白便宜了这姓武的。”
林征途也酸溜溜地说道：“武梢懿这小子今日可是出尽了风头，往后朝中一提起禁军北上，头一个想到的肯定是他。”
曹炬亦是心中一震，此事父亲从未与他商议过。不过细想之下，这也是无奈之举。当下礼教虽不像明清两代那般森严，但像情儿和武梢懿这般在台上饰演夫妻，毕竟是头一遭。任何新事物出现，总会有人反对，文彦博身为礼部尚书，对此自然看不惯。自己和舒晓云皆来自后世，在这方面确实有所疏忽。
赵婉站起身来，说道：“文大人，本宫方才被这戏的新奇所吸引，一时未顾及礼教之事。但枢相大人做事向来稳重，事前必定安排妥当，文大人确实多虑了。枢相大人，武校尉与情儿姑娘在何处？”赵婉不想让文彦博太过难堪，此人虽说才能一般，但毕竟是朝中为数不多仍忠于皇室的重臣。
韩琦将二人从台后带出，脚步微微一顿，轻声对情儿说道：“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在长公主面前答话，可要谨慎了。”
情儿轻轻叹了口气，事到如今，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吗？当初应下此事，便已料到会有今日这般结果。那日公子毫不犹豫便指定了自己，难道他就没考虑到这一点？自己在百花楼等了他三年，可见到他的次数寥寥无几，看来他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这也难怪，即便他的妾室杨小云，也远非自己所能比拟，更不用说赵灵儿与舒晓云姑娘了。
情儿和武梢懿来到赵婉面前，赵婉打量二人片刻，笑道：“你二人戏里是夫妻，戏外也已定亲，当真是一段佳话。武梢懿，待你从西宁防线凯旋而归，本宫定会亲笔诏书，为你与情儿姑娘的婚事道贺。”
武梢懿拜道：“多谢长公主。”有了枢相大人和长公主这番话，他知道自己与情儿的事已然板上钉钉，心中欢喜得难以自抑，忍不住偷偷掐了自己一把。一阵疼痛传来，武梢懿这才确定自己并非在做梦。
情儿茫然地站着。韩琦笑道：“长公主，情儿姑娘想必是欢喜过头了，连行礼都忘了。情儿，还不谢过长公主？”
情儿如梦初醒，只见韩琦满脸笑意，眼中却透着阴冷，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暗道：罢了，罢了……
情儿娇躯盈盈拜倒，俯身说道：“多谢长公主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