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场内一片寂静。
吐尔逊与几位汗王低声会商片刻,霍然起身,以回纥语朗声道:“曹将军,哈克族额度里苏丹与吉尔族莱克特汗并无二话,然我吐尔逊与塔吉族客图拉汗却有异议!先前我等既已应承为大宋出兵,如今大宋却与塞尔柱帝国化敌为友,反要我大漠各部去攻伐另一支塞尔柱人马,此举虽非背信弃义,我二族却断断不愿再掺和其中!”
马罡将吐尔逊之言疾译为汉语,塞尔柱那边亦有通事慌忙转译,萧雨鑫与哈梅嘞比听罢,双双眉头紧锁。二人低声商议几句,萧雨鑫趋步至曹炬身前,沉声道:“曹都指挥,我等与狄经略使有约,三日内须返,如今限期早过,这些回纥人一盘散沙,如此僵持下去,何日方能有个了局?不若我等先回西宁大营再作计较。”
曹炬面色一沉,冷然道:“大漠各部能否参战,干系重大!若塞尔柱帝国真视其为无足轻重,恕在下难以履约,塞尔柱帝国的生死存亡,从此与我再无瓜葛!”
萧雨鑫闻言怒道:“若大宋与大辽当真肯与我塞尔柱帝国同心协力,西塞尔柱覆灭指日可待,何需回纥人插手?曹都指挥口口声声为我塞尔柱帝国着想,却对胸中良策、回纥用处半字不吐,这般行径,如何取信于人?”
曹炬默然半晌,缓缓道:“待时机成熟,在下自会言明详情。”
“何时方为时机成熟?”萧雨鑫紧追不舍。
曹炬目光闪烁,含混道:“待萧先生对在下助塞尔柱帝国之心再无疑虑,或许便是时机成熟之时。”
萧雨鑫勃然变色:“曹都指挥莫非存心戏耍萧某?”
曹炬望着萧雨鑫,胸中蓦地腾起一股烦躁,沉声道:“萧先生若作此想,在下亦无可奈何,你我就此分道扬镳便是。”
萧雨鑫眼中寒光乍现,森然道:“曹都指挥,莫要欺人太甚!须知此处乃我塞尔柱帝国大营左近!”
“那又如何?”曹炬双掌缓缓紧握,袍袖无风自动,周身气劲如浪翻涌,“大漠各部数万之众,便在十里之内,真要动起手来,先至者绝非你塞尔柱人马!何况……”他话锋一顿,眼中精光爆射,“在此之前,曹某有八成把握取你与你家苏丹性命!”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劲气已如墙而推,萧雨鑫猝不及防,竟被平推数步,脸色顿时大变。
“去吧,与你家苏丹再作商议。曹某在此静候。”曹炬说完,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高滔滔望着萧雨鑫悻悻离去的背影,轻声问道:“你为何要故意激怒于他?”
曹炬摇头道:“我何尝故意激怒?只是此人太过不自量力,也不想想如今的塞尔柱帝国有何资格与我讨价还价。”
高滔滔轻叹一声:“你离了西宁大营,在你舅舅毕将军处盘桓两日,所议之事又不让他参与,今日迁延至此,他对你心存不满,亦是情理之中。况且以你的辩才,尽可将话说得委婉周全,何必用那等言语恐吓?说真的,我还从未见你显露过这般浓烈的杀气。”
“或许吧。”曹炬沉默片刻,喃喃道,“我不知自己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或许借激怒塞尔柱帝国而收手,此刻尚来得及。”
这话听似没头没脑,高滔滔却似了然,亦叹了口气:“是啊,此事确难定夺。”
曹炬苦笑道:“你也看出来了?”
“你令马罡暗中返回畏兀族,又吩咐我做的那些事,若还看不出来,未免也太小瞧我了。”高滔滔道,“只是曹炬,你这天生反骨的性子,到哪儿都不安分。不过你这般谋划,究竟有几成胜算?”
曹炬沉吟道:“原先仅有四成,如今已增至七成。”
“七成胜算,已是不小了。”高滔滔懒懒地倚在曹炬肩头,“至少大漠各部有我盯着,你大可放心。这些人或是贪图你许诺的好处,或是收了塞尔柱帝国的财货,对于出兵一事本无异议,不过是按你所言,先向塞尔柱帝国敲上一笔罢了。”
“反正此事由你定夺,大不了你我一同身败名裂,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便是。只是不知到时你那几位相好,是否愿意陪你同去。”高滔滔说着,吃吃笑了起来。
萧雨鑫返回哈梅嘞比身边,将方才情形一一禀明。哈梅嘞比却无怒意,手抚虬髯,沉吟良久,反问道:“雨鑫,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萧雨鑫此时已平复心绪,斟酌道:“苏丹,无论与大宋、大辽结盟之事如何,眼下最关键的便是这些大漠人。臣以为,无论国与国相交,还是人与人相处,非以情理动之,便以利益诱之。我塞尔柱帝国此番东来,与不少大漠部落结下深仇,其中便有吐尔逊的畏兀族。虽说方才苏丹已许诺赠予大漠各部八千头羊、五千两黄金,可看这情形,收效甚微。”
哈梅嘞比沉吟片刻,断然道:“雨鑫,你去告知他们,我愿再赠予大漠四大部族一万头羊、五千两黄金,以表诚意。”
萧雨鑫一惊,忙道:“苏丹,黄金倒还罢了,可这许多羊送出去,我等便所剩无几,日后该如何自处?”
哈梅嘞比摇头道:“雨鑫,你们华夏不是有句俗语,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已算过,若能击败奥马尔那贼子,余下粮草足够支撑我等返回塞尔柱,届时还愁无食?若上天注定我东塞尔柱在此亡族,留着这些羊又有何用?”
萧雨鑫心中佩服,点头道:“苏丹所言极是。”
“曹都指挥,那塞尔柱人说哈梅嘞比愿再送大漠各部一万头羊、五千两黄金。”马罡走上前来轻声禀道。方才高滔滔与曹炬私语时,他一直远远避着,马罡深知,曹都指挥虽已视自己为心腹,但若主上有私事,还是知晓越少越好。
曹炬望向大漠各部几位可汗,见即便是吐尔逊也为之动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高滔滔却眉开眼笑,凑近曹炬耳边道:“哈梅嘞比当真好手笔,按先前约定,媚娘如今至少也该得两千头羊了,嘻嘻。”
曹炬哭笑不得,道:“这有何用?日后你回中原,难不成还赶着几千只羊上路?”
待那翻译的塞尔柱人说完,哈梅嘞比突然起身,一手指向天空,高声说了句塞尔柱语。那翻译愣了愣,似有些意外,随即醒悟,也举起一手,用回纥语高声道:“我家苏丹在此对天起誓,只要苏丹在世一日,塞尔柱绝不踏入北疆草原半步!”
哈梅嘞比取下头盔,捋起左手衣袖,以刀在腕上轻轻一划,鲜血滴入头盔中。一旁的萧雨鑫往里面倒入马奶酒,那翻译又道:“我家苏丹愿与大漠族各位大汗歃血为盟,从此永为兄弟!”
吐尔逊看向曹炬,曹炬知事已敲定,起身长笑道:“在下曹炬,愿为东塞尔柱与大漠诸位汗王作个见证。”
额度里等人上前,依次往头盔中割腕滴血。哈梅嘞比忽笑着用中原话道:“曹都指挥,可否愿与我等一同歃血结为兄弟?”他自小与萧雨鑫一同长大,又仰慕中原文化,一口中原话说得颇为流利。
曹炬忍不住揉了揉鼻子,推辞道:“在下年纪尚轻,身份低微,怎敢与诸位君王称兄道弟?”
哈梅嘞比大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说起来,我东塞尔柱与秦、赵联军会盟,哈梅嘞比与各位大漠汗王结为兄弟,皆是由曹都指挥一手促成。能与曹都指挥结为兄弟,哈梅嘞比不胜荣幸!”
“哈梅嘞比苏丹说得是。”吐尔逊在旁推波助澜,在他看来,拉曹炬一同结拜百利而无一害,只是有些对不住自己女儿米热古丽——哪有侄女嫁给叔父的道理?
额度里等人也纷纷赞同,吐尔逊笑道:“曹兄弟,请!”
曹炬无可奈何,也挽起袖子割腕放血。这些塞外部族一年难洗一次澡,几条胳膊凑在一处,更显得曹炬皮肤白皙,高滔滔看在眼里,忍不住咽了几口唾沫。
哈梅嘞比端起头盔喝了一大口,递给旁边的吐尔逊,一圈轮下来,最后轮到年少的曹炬。曹炬捧着头盔,刚凑近鼻尖,一股异味便呛得他险些将头盔扔出去。况且一想到这酒是好几人喝过的,曹炬只觉腹内翻涌,暗忖:老子才不与你们这帮大老爷们玩间接接吻!便屏住呼吸,将头盔顶斜对天空,喉结滚动,装作痛饮之状,实则以口中真气将酒阻住,一滴未沾唇。
“痛快!”曹炬一边用袖子抹嘴,一边顺手将头盔往草丛一掷,算是毁尸灭迹。哈梅嘞比与吐尔逊等人谁也没料到他作假,更没看出端倪,见曹炬也喝了,齐齐仰天大笑。
高滔滔上前,细细为曹炬包扎手上伤口,低声赞道:“好手段。”
曹炬瞪了她一眼,高滔滔冲他扮个鬼脸,不再言语。
萧雨鑫见曹炬也饮了酒,心中稍定,走上前来长揖道:“曹都指挥,请恕方才萧某失礼之罪。”
“萧先生请起。”曹炬将他扶起,“先前在下也有不是,怪不得先生。”
萧雨鑫又自责了一番,道:“此地事了,我等还是早些起程,连夜赶至北疆大营,免得狄经略使有所误会。”
“萧先生说得是。”曹炬转身对大漠各部诸苏丹道:“各位……哥哥,小弟就此告辞。”
望着那些有的比父亲还要年长的结拜大哥,曹炬心中真是有些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