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尽忠耳力向来敏锐，帐外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何况韩琦那场风波在京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只是在他看来，那些传言多半是无稽之谈——与辽国元帅谈论大宋细作，能有什么结果？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承蒙萧元帅挂怀，曹炬曹将军前几日前往东塞尔柱大营见那苏丹，想必快要回来了。”
萧天佑眉头一蹙，语气含怒：“怎么？东塞尔柱竟未遣使臣至此？”
狄青接口道：“曾有使者来，然已返程。那萧雨鑫不过一介臣子，且是汉人，料在东塞尔柱中权柄微薄，诸多事不能自决，需回大营禀明苏丹方可定夺。”
萧天佑摇头道：“狄兄有所不知。据萧雨桐言，萧氏一族在东塞尔柱势尊位重，萧雨鑫乃现任家主，自小便与苏丹亲如手足，其父萧思非更居‘大俟斤’之位——突厥语中，唯小部落可汗可称‘俟斤’，这‘大俟斤’之职，便如我大辽的南院、北院大王，位列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见苏丹对其倚重何等之深。”
“竟有此事？”狄青怒喝，“萧雨鑫胆敢欺瞒于我！”
高尽忠思忖道：“大帅，此事未必如此。萧雨鑫与我等相见，仅以東塞尔柱使臣自居，我等亦未曾问及他官居何职。即便他有心隐瞒，想来也是怕实情道出，我等会对他另起图谋。再者，三方会盟关乎东塞尔柱存亡，他向苏丹禀报后再作决断，亦是常理。”
萧天佑亦觉高尽忠所言有理，道：“如高都统制所说。萧雨鑫官居何职，与我等无甚大碍，关键在于东塞尔柱对三方会盟是否有真心实意。狄兄与萧雨鑫商议过相关事宜，对此事如何看待？”
狄青沉吟半晌，道：“东塞尔柱有求于我宋辽联军，此乃实情。西塞尔柱未至西宁之前，东塞尔柱似已自知非我联军之敌，有迹象欲绕过大漠向东北奔逃，只因我联军两面夹击，才未能成行。如今它已是三面受敌……详情如何，萧帅且随我来看。”
萧天佑瞥向帐中沙盘，不禁冷笑。他早闻大宋西宁大营有一副标绘北疆地形的沙盘，连山脉高低都相差无几，可眼前这副显然是仓促赶制，比上次在十里坡所见粗糙不少，好在大致方位尚算周正，勉强能用。
但这沙盘仍让他生出几分艳羡。古时有言，汴梁皇宫内有间密室，藏着后周世宗柴荣的遗物，其中便有一幅方圆数十丈的山河社稷图，另有传言，内中还有数件逆天宝物，一旦现世，便会引得乾坤动荡——这密室，连大宋历代官家都知之甚少，只听说大唐名将李靖与大宋开国官家赵匡胤的后人知晓详情。
五代十国之时，异族入侵，李靖后人嫡系尽遭屠戮。后汉赵家大公子赵匡胤因打死恶霸被逐出京城，闯荡江湖，反倒因祸得福，无意中娶了李靖后人之女，得知了这些秘密。后来赵匡胤陈桥兵变，建立大宋，将都城定在离幽州不到千里的汴梁，据说便是为了那间密室。而大辽太宗皇帝耶律德光也曾占领汴梁，遍寻这些秘密而不得，萧家先祖乃是当年耶律德光的亲信侍卫，对这段往事知之甚详，是以萧天佑早有耳闻，尤其对那幅山河社稷图向往不已——那可是兵家梦寐以求的瑰宝。至于传说中的逆天宝物，他却不甚相信，毕竟西宁大营的沙盘想必是从图上拓印而来，可见大宋早已打开密室，真有宝物，也该早现世了。
狄青对萧天佑的冷笑仿若未见，指着沙盘将当前局势简略剖析。一论及战事，萧天佑便忘了心中不快，不时提出异议，到后来竟与狄青在沙盘上你来我往地推演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高尽忠实在按捺不住，道：“大帅，帐外酒宴的菜肴已热过数次。萧帅远道而来，还是先用餐吧。”
狄青与萧天佑这才回过神，望向帐外，残阳正贴着远山沉落，霞光将半边天染成赭红。两人相视一笑，萧天佑将手中小旗往沙盘上一掷，道：“狄兄，方才你我推演十余次，只要宋辽两军同心，无论西塞尔柱是进是退，东塞尔柱都已是无路可逃。”
狄青笑道：“正因如此，东塞尔柱唯有投靠我联军才有一线生机，就看你我如何定夺了。”他此刻放下心来，依当前局势，除非那苏丹失心疯，否则绝不敢对曹炬如何。
萧天佑道：“还是依先前之约，联合东塞尔柱以灭西塞尔柱。毕竟东塞尔柱更有求于我联军。如今北疆胡蛮四分五裂，各部族仍自相残杀，不足为惧，唯有这塞尔柱疆域辽阔，兵强马壮，若不趁此良机一举歼灭，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狄青想起曹炬向他禀报的胡蛮近况，却觉得没必要对萧天佑和盘托出，只道：“萧兄所言极是。至于胡蛮那边，待确认与东塞尔柱会盟后，毕从舟将军便率三万大军即刻北上，严密监视胡蛮动向。请萧兄放心，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萧天佑拱手道：“那就全仗狄兄了。”
“萧兄太过见外了，”狄青笑道，“届时贵国北疆大军要全力阻截西塞尔柱退路，那才是一场真正的硬仗。”
“狄兄的西宁大营亦是如此，既要正面攻击西塞尔柱，又要防备其溃败后残兵南下中原，还需时刻警惕胡蛮各部，狄兄的担子也不轻啊。”
“彼此彼此，”狄青道，“不过相较而言，还是萧兄更为辛劳。稍后狄某多敬萧兄几杯。”
萧天佑点头道：“既然东塞尔柱尚未有使臣到来，你我正好开怀畅饮一番。别的暂且不论，论起喝酒，我大辽勇士绝不惧你们宋人。”
狄青不由一滞——他的酒量实在一般，与曹佾不相上下。他忽然想起曹炬，听说那小子是汴梁城中出了名的酒囊，只可惜此刻不在。一想到曹炬，又记起一事：“萧兄，东塞尔柱使臣未到，可西塞尔柱使臣却在此地，稍后该如何安排？”
萧天佑随口道：“管他们作甚？狄兄派人送去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便是。与那萧雨桐虚与委蛇多日，萧某早已厌烦至极。”
狄青却道：“如此不妥。萧雨桐还有些用处，至少必要时可拿来敲打敲打他那东塞尔柱的堂弟。”
萧天佑颇感惊讶，上下打量狄青一番——这狄青当年木讷寡言，人送绰号“面涅将军”，没想到多年不见，竟也有了这般心思。
“那就由狄兄做主。只是让这等人参与酒宴，只会大扫你我兴致。”
“那是自然。”狄青笑了笑，对高尽忠道：“尽忠，你叫长风去对萧雨鑫说，就说我与萧帅还有些会盟相关的事要商议，让他们自行用餐。不过，可好生款待，但这些塞尔柱人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三人走出大帐，只见西宁大营众将与萧沃里等人都在帐外等候。狄青目光扫过，走到毕从舟身边，轻声道：“从舟，你派亲信前往东塞尔柱大营，命炬儿火速赶回。若东塞尔柱仍未决断，便让炬儿警告萧雨鑫，西塞尔柱使臣已在此地，这会盟之事，不谈也罢。”
“遵命！”毕从舟嘴上应着，望着狄青的背影却暗自发愁——炬儿那小子未必真在塞尔柱大营，这差事，怕是难办了。
东塞尔柱大营向北五十里，千余人围圈而立，细看之下，这些人隐隐成三足鼎立之势，相互戒备。圈子中央，数十人席地而坐，面前摆着马奶酒与烤肉，却少有人动，多在窃窃私语。唯有东南侧坐着的锦袍少年，一口酒一口肉，吃得不快，却毫不停歇。
少年怀中拥着个女子，女子怀里抱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一女一狐都眯着眼打盹，画面宁静安详。直到少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才把两者都吵醒。
“曹炬，你当真是个酒囊饭袋。”女子忍不住抱怨，“都吃了多久了？”
少年没接话，只抚了抚女子的秀发，忽然扬声道：“吐尔逊汗，在下与哈梅嘞比苏丹已等候了一天，诸部仍未有决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