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正说着,辽军已整队完毕。过了片刻,萧天佑策马向宋军阵前而来,在他身侧是一身着灰衫的中年文士,萧沃里则率十余名亲兵紧随其后。
湟水之畔,朔风卷着沙砾,打在将士的铠甲上噼啪作响。狄青与高尽忠见辽军阵中烟尘动,知是对方主帅前来,不敢轻慢,忙带了亲卫迎上前去。两骑在阵前数丈外相遇,双方翻身下马,萧天佑抱拳拱手,声音在风里荡开:“有劳狄经略亲出五里相迎,萧某当真是愧不敢当。”
狄青抬手还礼,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眼角的皱纹却藏不住风霜:“一别十三载,能再与萧兄相见,狄某这心里头,早已盼了许久。今日一见,萧兄鬓边虽添了些霜色,这股英气却半分未减啊。”
两人口中说着热络的话,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相触,又各自移开。想当年初遇时,一个是大宋西陲的新锐将官,一个是辽国南院的后起之秀,都还是三十不到的年纪,如今再看,狄青两鬓已染秋霜,萧天佑眼角的纹路也深了许多,岁月这把刀,终究没饶过谁,心中都不免暗叹一声。
萧天佑定了定神,对狄青使个眼色,侧身让开半步,引着身旁文士道:“这位是萧雨桐先生,西塞尔柱来的使者。萧先生,这位便是大宋的狄经略。”
那文士上前一步,长揖到地:“西塞尔柱使者萧雨桐,拜见狄经略。”
狄青见他虽是文士打扮,举手投足却有几分干练,心中先存了几分留意,又听他姓名与那欲联辽攻宋的塞尔柱使者萧雨鑫只差一字,不由眉头微挑,淡淡问道:“不知萧先生与那萧雨鑫,是何关系?”
萧雨桐轻咳一声,答道:“那人是萧某的堂弟。”
“哦?这可奇了,”狄青斜睨着他,语气里带了几分探究,“听闻萧家世代效力于塞尔柱,怎么萧先生反倒成了西塞尔柱的使者?”
萧雨桐脸色微变,拱手道:“此乃萧某的家事,不便细说,还望狄经略海涵。”
狄青转头看了看萧天佑,见他只是含笑而立,半句不插,不由得哼了一声:“萧先生看来是不知,这事于你是家事,于本经略却是国事。东西塞尔柱势同水火,使臣却偏是兄弟,换作是你站在本经略的位置上,能安心么?”
萧雨桐心中恼怒,可转念一想,此番前来原是有求于人,只得按捺住火气,欠身道:“既蒙狄帅垂问,萧某也不敢隐瞒。萧某虽是萧家嫡长,却被那萧雨鑫妒贤嫉能,屡次加害,幸得奥马尔苏丹收留,才有今日。此番西塞尔柱东来平叛,还望辽宋两国能出手相助,事后苏丹必有厚报。”
狄青听了,嘴角撇了撇,原来是家族内斗失势的,便随口道:“萧先生不必急,这事到了会盟时再议不迟。”
说话间,高尽忠已引着西宁大营的将领们上前来见萧天佑。杨文广一身紫袍金带,神色从容;向犷洋铁甲在身,眉宇间自带一股霸气;毕从舟青衫罩甲,沉稳如渊。这些人虽与萧天佑素未谋面,却都是久历沙场的名将,萧天佑暗自一比,只觉大宋将才辈出,辽宋之间的较量,怕是还要拖上许多年,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沉重。
正打量间,萧天佑目光扫过毕从舟身后,见立着个少年郎,眉目间有几分眼熟,不由一怔,问道:“这位是……”
高尽忠在旁答道:“这是我家经略帐前的统制,姓曹名岯。”
曹岯?萧天佑略一沉吟,便想了起来,暗自诧异:原来是他,怎么会到西宁来了?
“曹将军,还不快见过萧元帅。”高尽忠提醒道。
曹岯忙上前行礼,态度恭敬。他对萧天佑的敬意,其实比狄青还要多些。毕竟前几年狄青与他父亲在朝中是对头,且屡屡占优,心里总存着些芥蒂。后来不知怎的,狄青竟成了他的岳父,这其中的曲折,想想就满肚子不是滋味。
一番礼数过了,狄青便道:“萧兄远道而来,一路辛苦,狄某已在营中备了薄酒,为你接风。”
萧天佑笑道:“多谢狄兄费心。”
一行人并辔而行,没走多远,西宁大营已遥遥在望。那营盘依着山势而建,帐篷层层叠叠,壕沟纵横,望楼高耸,夯土筑成的营墙之上,大宋的旌旗随风猎猎。萧天佑在马上看了片刻,不由得连连点头,这般布局,攻守皆宜,便是自己来布,也未必能强过几分,果然是名将手笔。
正想开口称赞,狄青却轻咳一声,道:“萧兄,这边请。”
萧天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顿时愣住了。只见营侧孤零零立着一片帐篷,不过数百顶,周围的栅栏还是新伐的木头,明显是刚搭起来的。方才一路走来时他便瞧见了,还以为是宋军操练用的临时营地,如今看来,竟是狄青专为他准备的。难怪要出五里来迎,这般“优待”,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心里明镜似的,狄青这是没安好心。
狄青慢悠悠地说道:“萧兄有所不知,狄某这西宁经略,原是官家临时委派的,早晚是要回京的,因此在大营里住的还是高都统制的帐篷。却没想到萧兄会亲自来,狄某自己住得简陋些不打紧,可万万不能慢待了萧兄。只好请高都统制连夜搭了这片行营,只是仓促之间,若有不周之处,还望萧兄莫怪。”
事到如今,萧天佑还能说什么,只得道:“狄兄太客气了。你我十余年未见,萧某只盼能与你把酒长谈,至于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呵呵,萧兄说的是。”狄青转对萧雨桐道,“萧先生,我大宋军营里已为诸位塞尔柱勇士备下住处。只是塞尔柱人与我汉人容貌穿戴大不相同,若无要事,还请莫要随意走动,免得与我大宋军士起了冲突,平白生出事端。”
萧雨桐对此并无异议,颔首道:“谨遵狄帅吩咐。”
杨文广上前一步,请萧雨桐一行跟着他去住处。狄青与高尽忠则陪着萧天佑走进主帐,萧天佑扫了一眼帐内陈设,不由笑道:“狄兄这是打算留萧某在此长住么?”
狄青面露诧异:“萧兄何出此言?”
萧天佑抬手点了点帐内:“此处点将台、议事案一应俱全,难不成狄兄要将宋军都统制的权柄交予我不成?”
狄青哈哈一笑:“萧兄若有此意,狄某这位置随时虚位以待。”
萧天佑哼了一声,道:“狄兄若肯来我大辽,萧某这兵马大元帅之位,立时便可拱手相让。”
“若真如此,狄某便任命萧兄为副帅,萧兄肯应么?”
“莫说副帅,便是让萧某做个指挥使,也甘之如饴。”
“凭你那领兵的性子,若是只做个指挥使,十颗脑袋也早被砍光了……”
两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忽然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萧天佑边笑边道:“这些话,倒像是十几年前你我都说过的。”
狄青点头道:“那时你我还为此闹得不欢而散。”
“是啊,”萧天佑也点头,“当年你我都年轻气盛,斗嘴是常有的事。如今么……嘿嘿,狄兄今日这安排,当真是高明得很。”
狄青毫不退让,道:“这事你我心里都清楚,让你进我西宁大营,那才是引狼入室。”
萧天佑干笑几声,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狄兄,此番怎不见曹将军?”
不等狄青开口,他又补了一句:“萧某说的是曹炬曹将军,可不是传闻中你的那位女婿。”
高尽忠差点笑出声来。狄青老脸一红,这事无从抵赖,只得沉下脸道:“萧兄的消息倒是灵通!看来前些日子我朝大肆搜捕大辽细作,竟还有漏网之鱼没抓到。”
一提起这事,萧天佑便觉胸口发闷。韩琦与舒晓云叛变,纳言所和军部的细作折损殆尽,怕是几十年都缓不过来。他能得知这消息,还是因曹佾四处张扬曹狄两家结亲,闹得汴梁城里无人不知的缘故。
“不止如此,”萧天佑轻笑一声,“听说大宋京城还有传言,说贵国吏部尚书韩琦与其侄女,也是我大辽子民呢。”
狄青顿时警觉起来,道:“倒似有过这等传言,只是不知真假。呵呵,萧兄若是知晓内情,不妨直言相告,如何?”
我若直言相告,你会信么?萧天佑在心里暗骂,脸上却一脸严肃,道:“这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不知是谁散播这等荒唐谣言。若堂堂一位吏部尚书竟是我契丹人,我大辽军队早就能一路畅通无阻,从雁门关杀到汴梁了。”
萧天佑这么一说,狄青反倒多了几分怀疑,嘴上却道:“萧兄说得是。韩大人与狄某是多年至交,对官家忠心耿耿,又怎会是……”
是你们大辽的细作?狄青觉得这话对萧天佑说出来实在别扭,罢了,这等事还是交给曹佾去处置。那老小子做梦都想着灭了大辽,韩琦若真有嫌疑,他绝不会姑息。
萧天佑见狄青起初眉头紧锁,渐渐神色缓和,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他忽然想起萧观音右耳垂上有颗细痣,要不要说出来?想了想还是作罢。他了解狄青的性子,明着挑拨,狄青只会当耳旁风,说不定还会当场翻脸,何况即便说了,曹佾或曹炬也大可辩解是有人偷看后传到辽国的,未必有用。
狄青此刻却在为另一件事忧心。曹炬临行前,他嘱咐过三天内返回,可如今已过了四五天,期间曹炬只派人回来报过一次平安。按说塞尔柱大营距西宁大营不到百里,来回用不了一天功夫。狄青不禁怀疑,难道东塞尔柱那边又出了变故?这小子背景太过复杂,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无论是曹毕两家,还是长公主那边,他都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