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晓云瞧着手中肉串已然烤至恰如其分,便递与曹炬一观,旋即将肉块自竹签上剔下,置于盘中,又添上几支纤细竹签,这才款步至曹佾夫妇跟前,身姿轻盈地裣衽行礼,说道:“还请伯父、夫人品鉴。”
曹佾夫妇相视间,心意相通,彼此皆从对方眼中瞧出赞赏之意。二人心中暗忖,这女子心思竟是如此缜密。他们身为长辈,自是不会如寻常人般,手持一大把肉串狼吞虎咽。如今有这纤细竹签,以其叉肉而食,既能尽享美味,又不失高雅仪态,当真是考虑周全的绝妙法子。
赵灵儿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底蓦然泛起一阵失落。长久以来,她皆认定曹炬乃负心之人。可此刻看来,他所倾心的这两位女子,确实各有非凡之处,相较之下,自己实难望其项背。杨小云性情温柔婉约,心胸宽广豁达,待自己仿若亲妹;舒晓云则聪慧伶俐,极善讨人欢心,且厨艺精湛。与她们相比,自己除了武功高强、身份尊贵,其余方面几乎无一胜出。而这两点,曹家又未必看重。
曹炬不知何时悄然行至她身旁,脸上带着笑意,轻声说道:“公主,你手中之物再烤下去,怕是要化作焦炭了。”
赵灵儿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曹炬,我莫不是愚笨至极?”
曹炬赶忙赔笑道:“公主何出此言,若连公主都算愚笨,这世间便再无聪明人了。方才公主不过是心不在焉罢了。来,我教公主便是。”
言罢,曹炬取过一把肉串置于炉具之上,边烤制边说道:“公主你看,这些肉串需分开放置,如此方能受热均匀。峨眉派武功以轻逸灵动著称,若将其手法用于烤肉,想来对公主而言并非难事……”
然而,赵灵儿却全然未将他的话听进耳中,只是凝视着曹炬的侧脸,不知不觉间竟有些痴了。
曹炬似有所感,陡然转过头来,冲着赵灵儿笑道:“公主老盯着我作甚,拿些肉串,依我所言一同烤制啊。”
赵灵儿如梦初醒,轻“啊”一声,急忙从旁取过肉串,放置炉具之上,依照曹炬所说之法烤制起来。但她终究心神不定,没过多久,便又传来一阵焦糊之味。
曹炬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世间诸事,道理本就相通,其中关键便在‘专注’二字。公主此刻心乱如麻,还是暂且歇一歇吧。”
赵灵儿低下头,轻声问道:“那你可晓得我为何心乱?”
曹炬一时语塞,只得低头继续拨弄手中肉串。赵灵儿幽幽说道:“你实则心中明白,只是不愿言说罢了。若我当真令你厌烦,你尽可直言,我自会回宫,绝不再来烦扰你。”
曹炬忍不住说道:“我怎会厌烦公主,只是……”
赵灵儿抬头追问道:“只是什么?”
曹炬凝视着她,缓缓说道:“只是日后无论我做何事,公主都能始终伴我身侧,一生不离不弃否?”
“愿意”二字几欲脱口而出,但赵灵儿终究强自忍住,低声问道:“你这‘无论’二字,究竟还包含何事?”
曹炬暗自懊恼,明知如此,何苦问出这话。他只得一笑,说道:“不过随口一说,我又能做什么。本朝三大家族,向来未与皇家联姻,其中缘由,公主想必知晓。曹家传承近两百年,每一代与皇家皆有些许摩擦。我只是担忧,日后公主夹在其中,会左右为难啊。”
赵灵儿说道:“若只是此事,我既嫁入曹家,便是曹家人,自会谨守本分,不干涉朝中事务。”
曹炬叹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日后之事,谁又能说得准。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还是先享受眼前这欢愉时光吧。”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赵灵儿在心底默默念叨,觉得此言甚有道理。况且,即便曹炬日后真有不轨之心,自己若能在其身旁,也好加以规劝。
如此一想,赵灵儿的心结暂且解开。她将手中略有焦糊的肉串,往旁边木桶一扔,又重新取了些。曹炬见状,摇头道:“浪费啊,这可是本公子特意挑选的极品羔羊,今晨才刚宰杀的。”
赵灵儿微微一笑,并不理会他,而是依照曹炬方才所言,专心烤制起来。她精通武功,眼疾手快,本就远超常人,此刻又心无旁骛,涂油洒料做得有板有眼。不多时,便将手中肉串烤好,递至曹炬面前,问道:“你瞧如何?”
曹炬看了看,赞道:“不错不错,来龙巷店铺如今人手紧缺,要不请公主过去帮衬帮衬?当朝公主亲手烤制之物,恐怕得花一两黄金方能换得一串。”
赵灵儿啐道:“你自己怎地不去,枢相之子的身份,亦是尊贵无比。”嘴上虽如此说,赵灵儿却效仿舒晓云,将竹签上的肉块一一剔至盘中,又取过一枝洁净竹片,运力一捏,竹片应声而碎。她从中挑出几根纤细竹签,置于盘中,便朝着曹佾夫妇走去。
曹佾夫妇正品尝着舒晓云的手艺,见赵灵儿也端盘走来,连忙齐齐起身。曹佾说道:“公主,如此厚礼,下官实在承受不起。”
赵灵儿说道:“曹大人不必客气,唤我灵儿便好,此番前来曹府,并非以官家身份。况且父皇当年与曹大人情谊深厚,灵儿向大人行晚辈之礼,亦是应当。曹大人与夫人请坐。”
曹佾夫妇对视一眼,无奈只得坐下。赵灵儿将竹签一一插好,说道:“实则不仅父皇,姑姑对曹大人亦是极为推崇,多次在灵儿面前提及大人。”
曹夫人心中顿生疑惑,说道:“长公主?长公主似乎从未与我家老爷谋面啊。”
赵灵儿颇感奇怪,说道:“曹大人竟从未见过姑姑?可灵儿觉得姑姑对曹大人颇为熟悉,还说起过大人少年时的情形呢。”
曹夫人脸色骤变,问道:“少年时?”
曹炬耳尖,立刻悄然走近,凝神细听。
曹佾神色凝重,说道:“夫人,为夫少年时大多在清风山下度过,到京城后不久便与夫人相识,何曾见过长公主。何况当时为夫不过是一介平民,长公主身份何等尊贵,又怎会与为夫相识。”
曹夫人冷笑一声,说道:“难道灵儿会说谎不成?灵儿,你且说说,长公主究竟是如何讲的?”为了探明真相,曹夫人连称呼都改成了灵儿。
一旁的曹炬一拍大腿,说道:“啊,想起来了,那日孩儿在宫中急于脱身,无意间提及父亲,长公主顿时脸色大变,还对孩儿动起手来,其中定有蹊跷。”
赵灵儿不满地瞥了曹炬一眼,什么急于脱身,当时不过是考较他武功,哪有大打出手这回事。
曹佾怒视了一眼落井下石的儿子,对曹夫人说道:“长公主身负绝世武功,为夫当年只结识过一个会武的江湖女子,但不久后她便不知所踪。”
曹夫人问道:“那她姓甚名谁?”
曹佾说道:“此女姓温,似叫温婉……”曹佾突然瞠目结舌,说不下去了。他对当年这个叫温婉的女子印象已渐模糊,近年来虽知宫中有个长公主叫赵婉,但从未将二人联系起来。
曹夫人冷笑道:“那不就是长公主了,她单名一个婉字,又出身于峨眉派,是掌门温柔水的弟子,不是她还能是谁?”
曹炬咳嗽一声,站在男人立场,此时该为父亲说些好话,便说道:“娘亲,孩儿觉着父亲确实不知长公主是谁,不然也不会说出‘温婉’二字。”
曹夫人自然明白此中道理,不过见曹佾这副窘迫模样,多年未曾见过,觉得颇为有趣,便依旧冷声道:“夫君,你竟还有这般往事。”
舒晓云躲在杨小云身后,忍不住嗤嗤偷笑。杨小云毕竟年长,面色依旧如常。赵灵儿却有些尴尬,未曾想自己一时言语,竟引发这般轩然大波。她陡然记起姑姑曾不止一次告诫自己,莫要重蹈她的覆辙。如今想来,此言意味深长。姑姑当年,想必钟情于曹佾,否则语气中不会透着那般凄凉。但赵灵儿不解,这二人缘何没能走到一起。曹佾与今日的曹炬不同,他当时只是曹家旁系子弟,根本不涉朝堂纷争……
赵灵儿摇了摇头,自己想这些作甚,过几日去问姑姑便知。况且,若姑姑当年真嫁与曹佾,这世上或许便不会有曹炬此人了。
曹佾争辩道:“为夫当年只当她是个寻常江湖女子,一直以礼相待。当年她不知为何突然离去,狄青倒是一直念念不忘,为夫早已……”曹佾看了赵灵儿一眼,这话在她面前可不能乱说。
曹夫人也觉在小辈面前,不好再追问下去,便用竹签叉了块羊肉放入口中,点头道:“灵儿的手艺也不错。”
赵灵儿露出笑容,说道:“谢夫人夸赞。”
曹炬见杨小云所烤制的那份,也已摆在父母面前,便拿出自己方才烤好的肉串,说道:“好了,三位姑娘皆已献艺完毕,该轮到孩儿了。父亲、娘亲,孩儿所烤之物,外酥里嫩,香气四溢,绝对堪称世间一流,比这三位姑娘不知强上多少。”
曹夫人笑道:“你这孩子,脸皮可真厚。她们三人今日可是头一回动手烤这东西,不如你有何稀奇。我与你父亲已然吃得差不多了,你将你烤的分给小云她们三人尝尝。”
曹炬取过一串,咬了一口,说道:“不给,她们要吃自己烤去。”
舒晓云和赵灵儿齐声说道:“谁稀罕。”二女说罢,倒也觉得有些诧异,相视一笑。舒晓云对杨小云说道:“小云姐,我们自己动手,不理他。”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不知不觉已过晌午。曹佾起身说道:“炬儿,为父与你娘先行回去了,你们也莫要玩得太久。尤其是你,炬儿,官家大猎将至,为父将诸多事务交付于你,可别出什么差错。”
曹炬应道:“孩儿知晓了。”
曹佾夫妇离去后,院内气氛反倒显得有些微妙。舒晓云和赵灵儿各自忙着手中之事,心中各有所思,看都不看曹炬。杨小云深知,这两人皆有可能成为曹炬的正室,自己也不便当着她们的面,与夫君表现得过于亲昵,只好也低头不语。曹炬望着这三个女子,竟不知该先与谁搭话,他故意打个哈欠,说道:“春困夏乏秋瞌睡,我有些乏累,先回屋休憩一会儿。”
三个女子仿若未闻。曹炬心中有气,大声说道:“我去睡了!”可依旧无人回应。曹炬愤愤地走进屋内,忽又探出头来,说道:“你们三个,谁来陪我睡?”
话音未落,舒晓云和赵灵儿手中之物,如雨点般朝曹炬飞来。曹炬哈哈大笑,迅速将门关上,只听门外一阵噼里啪啦乱响。
杨小云不禁莞尔。
舒晓云轻笑道:“好个无赖之人。”
赵灵儿看了她一眼,故作轻松地笑道:“既知他是无赖郎,你为何还钟情于他?”
舒晓云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或许便是命中注定吧,由不得人自主选择。”若不是与曹炬有着特殊缘分,自己恐怕不会倾心于他。自己最憎恶的,便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若他真要强逼自己,大不了一死了之。回想起那段日子,她心中便涌起一股咬牙切齿之感。
赵灵儿喃喃道:“不错,确是命中注定。”
杨小云劝道:“二位妹妹,说这些作甚。舒姑娘的手艺,令姐姐我也赞叹不已。屋内尚有不少菜肴,可人、清雯,快些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