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武刚领命离去,林征途便匆匆来报,毕士安与李云盘等人已在客厅等候多时。
瓦桥关的暮色正浓,府衙外的旌旗在晚风里猎猎作响,厅内烛火摇曳,映得众人面色凝重。毕士安本在营中处置军务,听闻武林义军竟闯府衙伤了定仪公主,当即携李云盘率亲兵疾驰而来,马蹄踏碎长街暮色。待至府衙,听禁军统领据实禀报公主已昏迷不醒,毕士安眉头紧锁,一声令下:“将在场武林人等尽数拿下!”邓延陵自知闯下滔天大祸,按住腰间佩剑,喝令程不凡等人不得反抗,束手就擒——他深知毕士安素有德名,断不会滥施刑罚。果不其然,毕士安念及江湖道义,只命禁军将众人押往瓦桥关大牢看管,并未多加折辱。
不多时,狄青与韩琦亦各率亲随赶到,甲胄上还沾着夜露。三人本欲同往内院探望公主,却被宋清风、宋明月拦在月洞门外。宋清风抱剑而立,声线清冷:“贺老太医与曹将军正为公主疗伤,妄动恐扰内息,诸位大人还请稍候。”众人无奈,只得退至客厅等候,谁知这一等,竟从辰时等到酉时,烛火燃尽了三枝,仍不见内院有半分动静,韩琦按捺不住,数次起身又坐下,厅内的沉默愈发沉重。
忽闻脚步声响,曹炬推门而入,衣摆上还沾着些许药香。毕士安率先起身,声音里带着急切:“炬儿,定仪公主伤势究竟如何?”
曹炬走到厅中,目光扫过众人,缓缓摇头:“公主经脉紊乱,内息逆行,贺老太医说,仅能保两日内性命无忧。”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死寂。狄青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韩琦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毕士安沉默片刻,转向狄青,沉声道:“狄大人,官家与大长公主素来信重你,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狄青定了定神,对左右道:“速请贺老太医来!”待贺老太医拄着拐杖走进厅中,狄青上前一步,急切追问:“老太医,定仪公主当真已无药可治?”
贺老太医须发皆白,此刻更显憔悴,声音嘶哑如裂帛:“老朽竭尽所能,也只够吊住公主两日期限,再往后,便是神仙难救。”
狄青见他形容枯槁,知晓已尽了全力,便对毕士安拱手:“老侯爷,依下官之见,当即刻遣快马往汴梁报信,请官家与大长公主定夺。”
“不可!”曹炬上前一步,扶住贺老太医坐下,语气坚定,“此事若传回京城,朝中必乱!大长公主性情刚烈,若知公主危殆,恐会做出不智之举。今晚我再与贺老太医细商,或许能寻到转机,上报之事,明日再议不迟。”
狄青闻言,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曹炬,你何时竟也懂医术了?莫不是想拖延时日,担待不起这责任?”
“懂与不懂,总要试过才知。”曹炬神色平静,“末将只求尽力,不负公主信任。”
毕士安心中自有盘算,大长公主若知晓噩耗,怕是要掀翻半个瓦桥关,能拖一日便多一分转机,当即拍板:“就依炬儿所言!云盘,你从西宁军中抽调三千人,严密布防府衙四周;再传我将令,封闭瓦桥关四门,若无你我二人共同签署的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城,违者——格杀勿论!”
李云盘起身抱拳,声如洪钟:“遵命!”
狄青见状,心中了然——这封城之令,多半是防着自己暗中报信。他猛地起身,袍袖一拂:“既是如此,郭某在此也无益处,告辞!”
毕士安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冰冷:“不送。”
狄青离去后,毕士安又对曹炬叮嘱了几句,无非是小心行事、护好公主之类,随后便带着众人离开。客厅内只剩曹炬与贺老太医二人,烛火映着贺老太医苍老的面容,他忽然开口:“五公子,方才你话中似有保留,莫非公主的病情还有转机?”
曹炬苦笑一声,走到窗边望着夜空:“晚辈确有个念头,只是尚未理清头绪,能否管用,亦是未知——说起来,不过是死马权当活马医罢了。”话刚说完,他便察觉失言,连忙转身致歉:“晚辈失言,老太医莫怪。”
贺老太医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豁达:“医学一道,本就无绝对。老朽行医五十余载,哪次凶险救治不是死马当活马医?不过是老天爷垂怜,让老朽多救了几人,才混得‘名医’虚名,如今想来,实在惭愧。”
曹炬见他性情豁达,心中稍安,又劝道:“老太医劳碌一日,还是先去歇息,晚辈已让人备好了客房。”贺老太医点点头,由宋清风搀扶着离去,厅内烛火依旧,曹炬却望着窗外的月色,眉头紧锁——他心中的那丝希望,全在高滔滔身上。
回到自己院中,曹炬刚推开房门,便见屋内烛火明亮,高滔滔正与舒晓云相对而坐,桌上的茶早已凉透。舒晓云见他进来,起身欲言又止;高滔滔则立刻笑意盈盈地起身,快步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声音娇软:“曹郎,你可算回来了,我在这儿等了你许久。”
舒晓云见此情景,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对着曹炬道:“你为何要让她来此?府衙已是多事之秋,难道还嫌不够乱吗?”
高滔滔脸上的笑容不变,凑到曹炬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足以让舒晓云听见:“舒姑娘日日伴在曹郎身边,怎么瞧着,还是处子之身呢?嘻嘻,今晚要不要媚娘帮你一把?”
舒晓云脸颊涨得通红,气得浑身发颤:“你……你简直不知廉耻!”
“好了,别闹了。”曹炬按住高滔滔的手,语气严肃,“今日找你来,是有要事相托。”
高滔滔收敛了笑意,好奇地眨了眨眼:“什么事这么要紧?定仪公主还在府里,你就敢把我叫来?”
曹炬看了一眼立在门外的蒋武,暗赞他口风严实,随即从怀中掏出一页绢纸,递了过去:“你看看这段心法,可有眼熟之处?”
高滔滔接过绢纸,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起初还漫不经心,片刻后却瞳孔微缩,轻“咦”一声。她反复看了三遍,脸上的慵懒尽数褪去,神情凝重:“曹炬,这段心法从何而来?怎么与我春华阁的‘玉女心经’入门口诀这般相似?”
曹炬心中大石轰然落地。他曾听师父李擎天说过,春华阁武学专为女子所创,与明教其他门派截然不同;而峨眉派历代弟子亦皆是女子,若“风影流动”当真源自明教,心法必有共通之处。如今高滔滔一语道破,果不其然。
“当真相似?”曹炬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经脉走向大致相同,”高滔滔指着绢纸上的字句,“但这几处关键穴位的运功之法,却与‘玉女心经’截然相反。可细想之下,这般逆运之法,竟也暗合阴阳之道,实在不可思议。”
“来,与我细说。”曹炬拉着高滔滔走到案前,又对舒晓云道,“巧彤,让迎春姐妹备些吃食,我与老太医忙活了一日,早已饥肠辘辘,顺便也给贺老太医送些过去。”舒晓云见他找高滔滔是为救治公主,心中的火气消了大半,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门。
待舒晓云离去,高滔滔才问道:“莫非……定仪公主是修习这心法时走火入魔了?你要我救她?”
曹炬点头,语气带着恳求:“正是。媚娘,眼下唯有你能助她。”
高滔滔却撅起嘴,别过脸去:“我为何要救她?这世上能认出我是昔日储妃的,唯有她与大长公主二人。当初大长公主数次欲置我于死地,我若救了她侄女,岂不是自寻麻烦?”
“害你的是大长公主,与灵儿无关。”曹炬轻声道,“若论根源,你该恨我才是——是我将你送入宫中,让你卷入这场风波。”
高滔滔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绢纸。她心中清楚,此刻若是拒绝,曹炬定会失望;可若是答应,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思忖良久,她才缓缓转头:“要我救她也可以,但你须记着,我此番是为你,不是为她。”
曹炬见她应允,心中大喜:“多谢媚娘!”
“先别急着谢我。”高滔滔举起绢纸,眉头仍皱着,“这当真就是峨眉派‘风影流动’的心法?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起初也不敢信,”曹炬起身,“媚娘,随我去见灵儿一面,你便知晓了。”
两人借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往后院走去。宋清风、宋明月虽在公主房外值守,可曹炬与高滔滔的武功皆属当世顶尖,足尖点地如柳絮轻飘,竟是半点动静未露。
屋内烛火通明,赵灵儿躺在床上,周身插满银针,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高滔滔走到床边,伸手搭在她腕脉上,片刻后,脸色愈发凝重:“她这内息紊乱之状,与我两位师姐修习‘玉女心经’走火入魔时一模一样。只是我那两位师姐,撑不过三日便殒命了……”
曹炬心中一沉:“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也不是全然无望。”高滔滔收回手,“若能稳住她体内逆乱的内息,再寻得峨眉派的高手相助,或许还有转机。眼下最紧要的,是先理清这心法的运功路径。”
两人又在屋内待了片刻,仔细探查了赵灵儿的经脉状况,才翻窗而出,返回院中。此时舒晓云已备好饭菜,见两人同归,虽仍有隔阂,却也为高滔滔添了副碗筷。三人匆匆用过饭,曹炬与高滔滔便又坐到案前,对着绢纸逐字逐句研讨,烛火燃了一夜,窗外渐渐泛起鱼肚白。
“媚娘,你说这股内息,该走阴维脉还是阳维脉?”曹炬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疲惫。
高滔滔也有些困倦,打了个哈欠:“按‘玉女心经’的路子,该走阴维脉入督脉。可‘风影流动’讲究借势而为,或许是走阳维脉?可惜胡家秘籍记载得太少,实在难断。”
曹炬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一事:“我记得有次与灵儿较艺,大长公主曾说过‘任他泰山压顶,我自弱柳随风’——这‘风影流动’,或许重在‘顺势’二字。”话音未落,他突然屈指疾点自己阳维脉的清冷、臑会、天髎三穴,闭目运功,内息直向阳维脉冲去。
“不可!”高滔滔大惊失色,急忙出指,点在曹炬任督二脉的关元、命门二穴,硬生生截断他的内息。
曹炬睁开眼,有些不解:“媚娘,你为何拦我?”
“你疯了不成?”高滔滔又气又急,声音都变了调,“这逆运内息的法子岂能胡乱尝试?稍有不慎,便是经脉尽断的下场!巧彤快来,你家郎君是要自寻死路!”
舒晓云本在一旁打盹,被这声呼喊惊醒,连忙上前:“出什么事了?”待高滔滔将缘由说清,舒晓云也急了,对着曹炬连声责备。曹炬被两人说得哑口无言,只好起身:“我去见贺老太医,将我们研讨的结果告知他。”
方才高滔滔出手虽快,却已让曹炬摸清了内息的大致走向。见到贺老太医后,他将心法的运功路径、经脉要点一一细说,只隐去了高滔滔的参与,只说是自己苦思所得。贺老太医越听越惊奇,连连点头:“五公子所言,竟与峨眉派心法的特性丝毫不差!老朽先前未能参透,竟是忽略了‘顺势’二字!”
“老太医,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去为灵儿施针吧。”曹炬起身道。
贺老太医也不再犹豫,取来药箱,与曹炬一同往后院走去。到了公主房中,贺老太医先将赵灵儿周身的银针尽数拔下,随后取出新的银针,凝神定气,在她二十四处经穴、奇穴上重新刺入。最后,他从药箱底层取出那根朱红顶的长针,针身映着烛火,泛着冷光。
贺老太医捏着长针,手微微颤抖,看向曹炬:“五公子,先皇驾崩那年,老朽因误诊获罪,若不是媛德妃娘娘出言相救,此刻还在天牢里受苦。今日这一针,老朽只有五成把握,且只能暂保公主平安。万一……万一公主有不测,老朽愿领死罪,只是老朽的家人……还望五公子能多加照拂。”
曹炬郑重颔首:“老太医放心,诊治之法是晚辈推断所得,无论结果如何,所有罪责都由晚辈一人承担,与你无关。”
“多谢五公子。”贺老太医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举起长针,对着赵灵儿眉心印堂穴,重重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