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炬耳边忽传来一记冷哼,那声音纤细婉转,与周遭官员的沉稳语调截然不同。他循声望去,眼前却空荡荡的——最近的宫女太监也在十数丈外,正垂首侍立,腰间悬着大宋宫廷制式的银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哪有半分异样?他不由暗自嘀咕:难道是殿外晨风吹动檐角铜铃,错听成了人声?
曹炬不死心,眼神如探灯般扫过周遭。德佑殿的朱红立柱分列两侧,柱身裹着青绸,绘着宋式青绿缠枝莲纹,花瓣细腻如真;柱础是汉白玉雕成的覆盆式,刻着卷草纹,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忽然,他瞥见五六丈外一根立柱后,隐隐露出半片月白色宫装衣角,那料子是蜀锦所织,还绣着细密的兰草纹,绝非普通宫人所能穿戴。他心中一动:是谁这般大胆,敢在此处偷听枢相与宰执的谈话?正要抬步上前,却见柱后缓缓探出一张俏脸——眉如远山含黛,眸若秋水凝星,鬓边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正是大长公主赵婉!
曹炬顿时心头一震,脚下险些踉跄。赵婉身为大宋大长公主,在宫内权势仅次于太后曹媛,便是官家赵祯也要让她三分。此前她曾特意叮嘱宫人,但凡曹家之人入宫,需即刻禀报,是以曹佾的马车刚进皇宫朱雀门,便有宫人提着裙裾,踩着宋式云头履,飞速赶往长平宫报信。赵婉闻讯,当即换上轻便宫装,凭着一身江湖中少有人及的轻功赶来——她的步法是当年峨眉派高人所授,踏在青砖上悄无声息,便是曹炬这般将“风影流动”练至大成之境的身手,竟也丝毫未察觉她的气息。
曹佾果然是在装病!赵婉心中暗恨,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袖中绢帕。她目光扫过曹炬,见他正愣愣地盯着自己,一只手却慢慢伸向曹佾身后,指节已碰到曹佾紫袍的衣角,显然是想提醒其父。她当即秀眉一挑,眸中寒光乍现,那眼神似淬了冰,分明在警告:你若敢动,今日便让你曹家父子在殿外丢尽颜面!
曹炬指尖已触到父亲的衣衫,却被赵婉的目光慑住,如被无形的锁链缚住了手腕,一时不敢扯动。就在这僵持之际,一道尖利的传召声从大殿门口传来,那太监刻意拔高了嗓音,带着大宋宫廷特有的唱喏腔调:“时辰已至,请众位大人进殿议事——”
曹佾正愁找不到台阶下,闻言如释重负,脸上瞬间堆起笑意,对着丁谓拱手道:“宰执大人,时辰到了,咱们且先进殿吧。”
丁谓冷着脸,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扫过曹佾额间的白布巾,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却未多言,迈步走到左侧官员队列之首。曹佾正要与他并肩进殿,刚迈开步子,忽觉背后衣衫一紧,像是被人拽住了袍角,他回头怒视,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火气:“炬儿!你又在胡闹什么?”
曹炬无奈松开手,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内——那殿门是楠木所制,涂着朱漆,门上钉着铜钉,按大宋礼制排成长方形,庄严又肃穆。他心中暗叹:完了,赵婉既已识破父亲装病,今日这早朝怕是要生变故,老头子怕是别想轻易离开皇宫了。
赵婉见此情景,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她身形一晃,如柳絮般飘然而去,裙裾扫过地面,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梨花香,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曹炬松了口气,后背却已沁出薄汗,随即又陷入新的尴尬——他自小在军营长大,头一遭参加早朝,根本不知该按品阶站在何处。此事本该曹佾提前告知,可方才被丁谓打断,竟忘了嘱咐。他站在殿外,看着官员们按序入场,有的穿绯色罗袍配金鱼袋,有的着青色襕衫系银带,个个步履沉稳,唯有自己一身禁军戎装,黑盔黑甲格外扎眼,活像个误入文官阵列的兵卒。
两侧官员正鱼贯而入,一人走过曹炬身边时,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那人力道极轻,却带着几分熟稔。曹炬扭头一看,却是兵部侍郎何为——何为身着绿色朝服,腰系银带,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中却藏着几分善意。曹炬顿时会意,忙快步跟在他身后,脚步尽量放得与他一致。
进了德佑殿,殿内烛火通明,几十支牛油蜡烛插在铜制烛台上,照亮了殿内的一切。殿中铺着厚厚的红毯,从殿门一直延伸到龙椅前;龙椅是紫檀木所制,扶手上雕着龙纹,椅垫是明黄色缎面,绣着五爪金龙,尽显皇家威严。众大臣按品阶分左右两侧站立,左侧是文官,右侧是武将,秩序井然。曹炬对着何为拱手,声音压得极低:“多谢何大人提点,不然晚辈今日可要当众出丑了。”
何为笑着还礼,语气温和:“五公子初次上朝,生疏也是常事,何必这般客套。”何为出身军中世家,祖父曾随太祖皇帝征战,虽不及毕士安家族那般显赫,却也在朝堂上颇具声望。狄青入主兵部后,何为始终与其若即若离——他看不惯狄青行事的刚猛,倒更偏向于老上司毕士安的沉稳,是以今日见曹炬窘迫,便主动伸了援手。
忽闻殿外太监高声唱喏,那声音穿透殿门,带着几分庄重:“官家驾到——”
众臣齐齐屏息,只见赵祯身着赭黄龙袍,从殿后缓步走出。那龙袍是江宁织造所制,上绣大宋标志性的团龙纹,龙鳞用金线绣成,在烛火下熠熠生辉;腰间系着玉带,上面镶嵌着七块白玉,是太祖皇帝传下的遗物。他走到龙椅前,缓缓坐下,目光扫过殿内众臣,眼神温和却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仿佛能看透人心。众大臣齐齐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整齐划一:“臣等参见官家,官家圣安。”
“众卿免礼。”赵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几分疲惫——昨夜他为曹炬之事与赵婉商议到深夜,此刻眼底还藏着淡淡的青色。
曹炬一身禁军戎装在文官为主的队列中格外醒目,黑甲上的红缨如一团火焰,与周遭的绯色、绿色朝服形成鲜明对比。赵祯很快便注意到了他,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不由暗自苦笑: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今日这早朝怕是不得安宁。
“谢官家。”众臣起身,动作整齐地回归原位,袍角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赵祯抬手揉了揉眉心,开口询问:“今日朝中有何要事禀报?若是寻常事务,便简略奏来。”
昨日轮值的官员从队列中走出,他身着青色朝服,脸上带着苦相,仿佛肩上压着千斤重担。他先躬身行了一礼,随后禀报了江南漕运延迟、西北边境粮草调度等例行事务,每一句都斟酌再三,生怕说错一个字。待说完这些,他才颤抖着拿起一份奏折,展开后吞吞吐吐地念了起来——正是邓凯所呈,弹劾曹炬大闹刑部的那份。
殿内众臣皆神色肃穆,有的垂着眼帘,有的盯着地面,即便听到“曹炬砸毁刑部牌匾”一句,也仿佛只是听闻曹炬砸了某官员案上的砚台般,个个无动于衷。谁都清楚,这哪里是弹劾曹炬,分明是丁谓借机向曹家发难,这是朝堂两派的角力,谁先表态,谁便可能引火烧身。
这份奏折赵祯昨晚便已看过,当时他连夜赶往长平宫,将此事禀报给了赵婉。赵婉听后亦是满心疑惑,手指反复摩挲着殿内的紫檀木桌案,猜不透曹炬为何突然这般高调行事——按曹家以往的作风,即便要为袁嘉骏出头,也该暗中谋划,而非这般闹到刑部去。她思来想去,只得吩咐赵祯:“今日早朝你且莫表态,先看丁、曹两家如何应对,再做决断。”
好不容易等那官员念完奏折,额间已渗出细汗,赵祯看向右侧队列,声音平稳:“吏部张侍郎何在?”
张泰雷连忙从队列中走出,快步上前躬身道:“臣在。”他身着绿色朝服,腰系银带,却因紧张,腰带都系得有些歪斜。
赵祯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厌恶——这几日他与曹炬相处融洽,曹炬还答应帮他劝说赵灵儿,没想到突然出了这档子事。赵祯虽对政事尚不算精通,却也明白,一个小小的通判,若没有吏部侍郎在背后撑腰,绝不敢轻易上奏折弹劾曹家子弟。他压下心中的不快,缓缓开口:“张侍郎,昨日刑部是你当值,你且说说,这奏折所奏之事,可否属实?”
“回官家,奏折所言基本属实。”张泰雷垂首道,声音却比刚才稳了些,“不过昨晚臣连夜核查此事,发现其中另有隐情,不敢不向官家禀报。”
“哦?”赵祯微微欠身,手肘撑在龙椅扶手上,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你且说来听听,究竟有何隐情。”
张泰雷抬眼扫过殿内众臣,清了清嗓子,先将“袁嘉骏乃杨小云表弟”一事道出——他特意加重了“表弟”二字,仿佛这层关系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殿内众臣听了,不少人露出恍然之色,有的还悄悄点头:原来曹炬是为了红颜知己出头,这般冲动倒也说得通。赵祯亦是连连点头,他此前在御花园见过杨小云,那女子容貌倾城,气质温婉,难怪曹炬会为了她这般行事;更何况他还听说,曹炬为了杨小云,数年未曾理会赵灵儿,如今为其表弟出头,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不过……”张泰雷话锋一转,突然转身面向众臣,声音陡然提高,几乎是吼了出来,“各位大人或许不知,这袁嘉骏与杨小云,根本不是我大宋子民!”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片骚动。官员们纷纷交头接耳,有的面露惊讶,有的低声议论,连殿外的宫女太监都忍不住抬头往殿内看。曹佾眼神凌厉如刀,直盯着丁谓,心中暗道:好一出釜底抽薪!竟拿袁嘉骏的出身做文章,妄图将此事上升到“外邦人士干预大宋政务”的地步。丁谓亦是眉头紧锁,手指攥紧了袍角——他明明交待过张泰雷,今日只需补充袁嘉骏与杨小云的关系,不可咄咄逼人,怎料他竟突然抛出这等话,简直是自寻死路!
赵祯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殿内的骚动:“张侍郎,曹将军那妾室杨小云,连朕都知道她是大理人氏,这又如何?”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我大宋向来包容四海,便是大理、西夏之人,只要愿为大宋效力,亦可任官,难道大理人便不能在大宋立足了?”
张泰雷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赵祯会这般反问,他定了定神,连忙躬身道:“回官家,非是臣歧视外邦人士,只是这袁嘉骏乃大理大儒袁成林之孙,三年前才迁居大宋,既无军功,亦无政绩,竟一举授山阳县知县之职!”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这简直是置我大宋律法于不顾,若人人都这般,我大宋的选官制度岂不成了摆设?”
曹佾一系的官员早已做好准备——此前曹佾已在府中吩咐过:“今日早朝,若丁谓一系拿炬儿大闹刑部说事,可略作辩解;但若是涉及袁嘉骏的任命,必须寸步不让,绝不能让他们抓住把柄。”见张泰雷发难,吏部右侍郎谢佳仁当即从队列中走出,他步伐沉稳,走到殿中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官家,臣有事启奏。”
赵祯道:“准奏。”
“回官家,”谢佳仁一口成都府乡音,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半月之前,张大人曾亲自到吏部询问过袁知县的出身及任职缘由,当时吏部的胡郎中已将实情告知——袁知县的任命,乃前任吏部尚书苟大人所拟,手续确实略有不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泰雷,“韩琦大人上任后不久便察觉此事,但出于对前任尚书的尊重,并未将袁知县即刻免职,只是将其从郓城县调到山阳县。山阳县距京城不过百里,便于朝廷掌控;后续观其政绩,在任上兴修水利,减免赋税,百姓都对他赞不绝口。量才适用本就是我吏部选拔官员的准则,是以韩大人便不再追究此事。”
张泰雷冷笑道:“谢大人,你这话可就不实了!当日你部的胡郎中可不是这般说的,他只说袁知县的任命是‘按惯例办理’,何时提过苟大人?”
谢佳仁淡淡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屑,仿佛在看一个不懂规矩的孩童:“今日是向官家禀报详情,自然要将前因后果一一说明,岂能如当日那般简略?”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当日张大人前来询问,胡郎中将关键事宜告知已是足够——难道还需将我吏部大小事务,从官员选拔到俸禄发放,都事无巨细地向张大人禀报?张大人虽为吏部侍郎,却也管不到这般地步吧?”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不过是个侍郎,也配插手吏部的具体事务?
张泰雷被噎得脸色涨红,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他张了张嘴,正要反驳,却听丁谓突然喝道:“够了!朝堂之上,岂容你二人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