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望着眼前的沙盘,凝思不语。
西宁城外风沙连天,帅帐内却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声。高尽忠得知狄青拜任西宁经略使,早将自己的帅帐腾了出来——帐内只摆着硬木桌椅、青铜兵符,连块像样的锦毯都没有。他跟了狄青十余年,深知这位老帅素喜简朴,若弄些金玉装饰,反倒会惹他不快。唯有帐中央那方西宁沙盘,是用上好梨木雕琢,山川河流、关隘营垒一应俱全,倒成了帐中最显眼的物件。
这沙盘狄青不知摩挲过多少回,哪处是青城山隘口,哪段是金沙江支流,闭着眼都能指认。他更清楚,这方小沙盘,不过是皇宫秘室里那幅“山河社稷图”的一角——真宗先帝曾拉着他的手,指着图上燕云十六州,豪情满溢道:“日后曹佾在朝掌政、你在边领兵,我大宋定能扫平大辽、大理、西夏,如大唐那般,收复燕云、一统天下!”
可如今先帝早已长眠永定陵,朝中忠良或殒于党争,或屈从世家,曹、毕、丁三族势力如日中天,狄青握着沙盘边缘,只觉掌心发沉,满心都是力不从心。
忽闻帐帘“哗啦”一响,冷风裹着沙粒钻进来,狄青皱眉转头,见来人一身青布儒衫,虽面带倦色却目光清亮,不由松了眉:“先生一夜未歇,怎还不去安寝?”
西宁军中,能让狄青称“先生”的,唯有幕僚宫寒。
宫寒走到桌边坐下,端起凉透的茶盏抿了一口,苦笑道:“前方将士在沙场上拼命,宫寒哪有心思安睡?再说,经略使不也枯坐帐中么?”
狄青叹了口气,指尖在沙盘上轻轻滑动:“本帅也睡不着。离了西宁十余年,在京师整日与那帮文臣斗智斗勇,如今重回这黄沙地掌兵,倒有些惶惶不安……对了,前方可有新的战报?”
“刚送到的。”宫寒从袖中取出一卷麻纸战报,双手递上,“卯辰之交,西塞尔柱突然北进,想绕开辽军防线,幸得毕从舟将军与辽军皮室军联手,已将其拦在雁门关外。”
狄青展开战报,逐字看完,忍不住赞道:“好个毕从舟!果然没辜负毕太傅的教导,军中勋贵子弟里,论领兵打仗,他当数第一!”
他在帐中踱了两圈,又停下脚步,语气带着几分惋惜:“只可惜这战报是两个时辰前的,如今前线战况如何,还未可知啊。”
宫寒犹豫片刻,终是开口:“宫寒有一事不解——经略使既挂心前线,为何不亲赴阵前,反倒在后方坐镇?高都统制虽有才干,比起经略使,终究差了些火候。”
狄青沉默半晌,才缓缓道:“若本帅亲去领兵,战后论功,朝中定会将首功归到我头上。尽忠在西宁苦守十余年,这功劳该给他,不然对他不公。”
宫寒抬眼看向狄青,目光锐利:“经略使的意思,是想让高都统制凭此战之功,进京接任兵部尚书?”
“知我者,先生也。”狄青苦笑着摇头,“听闻丁谓早已递了奏折,要荐本帅任三司使,再让他堂弟丁越掌兵部。若真如此,六部里吏、兵、礼、刑四部都归了世家,户、工二部尚书又对曹佾、丁谓唯命是从,本帅就算当了三司使,也不过是个空架子。因此,尽忠必须尽快进京,这一战便是他最好的机会。”
宫寒听后默然,狄青见他神色不对,问道:“怎么,莫非先生觉得此事不妥?”
“经略使的盘算,宫寒早前也猜了几分,本无错处。”宫寒摇了摇头,语气却带着忧虑,“只是不知为何,自经略使到了西宁,李云盘、毕从舟二人竟安分得出奇——先前西宁大营派系之争闹得凶,高都统制都压不住,如今却连半句违抗军令的话都没有,实在古怪。”
狄青闻言反倒松了口气,摆手道:“李云盘、毕从舟虽性子桀骜,却也懂大敌当前的道理。再说本帅问过尽忠,上次东塞尔柱来犯,他二人打仗都很卖力,绝无反心,先生怕是多心了。”
宫寒却没放下心,压低声音道:“经略使,宫寒听说前几日李副都统与毕将军密会了好几次,而且……曹都指挥使也去了。”
狄青仍是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勋贵子弟本就不是一条心,曹家、毕家、丁家表面和气,暗地里斗得厉害,就凭李云盘和毕从舟,翻不起什么浪。”
宫寒见劝不动,只好转了话题:“经略使,曹都指挥使带兵马去了阵前,您身边只剩不足三千人,太过凶险。是否请高都统制调些人回来护驾?”
狄青笑了笑,语气带着自信:“本帅这些家将,都是当年在西宁拼杀过的老卒,就算在京师这些年,每日操练也没断过。真有敌袭,他们也能挡一阵。”
话音刚落,帐外传来亲兵的声音:“启禀经略使!”
宫寒扬声问:“何事?”
“曹岯将军要私自出营,已被狄喜将军拦下,特来请示经略使如何处置!”
狄青脸色一沉,双眉竖起:“告诉狄喜,即刻将曹岯拿下!他若敢反抗,就按军法处置!”
“遵命!”
亲兵走后,宫寒忍不住调侃:“曹岯将军也是急着上阵杀敌。经略使对他弟弟曹炬那般宽容,对他倒这般严厉。”
狄青有些尴尬,摸了摸下巴的短须:“这小子性子太毛躁,比起曹炬差远了,是该多磨炼磨炼。”
宫寒忍着笑,点头道:“经略使说得是。”
南线宋军阵前,黄沙漫卷,向犷洋和几个亲信被绳索绑得结实,推到李云盘面前。他一身铠甲沾满尘土,却依旧梗着脖子,双目瞪得通红:“我要见高都统制!姓李的,你没资格处置老子!”
向犷洋虽耿直,却是军中老将,接到进攻辽军的军令时,一眼就看出其中有问题,当即拒绝领命。刘虎副都统制与曹炬见状,当场革了他的职,将他绑了过来。
李云盘一身紫花袍,腰束蹀躞带,神色冷淡:“都统制忙着调度兵马,没空见你。本将手持经略使的军令与令箭,处置你一个违抗军令的将领,还不够格?”他话音一落,厉声喝道:“把这几人拉下去,严加看管!敢有异动,就地处决!”
向犷洋气得要骂,身后的亲兵早有准备,一把勒住他的喉咙,另一个人将麻核塞进他嘴里,几人架着他就往外拖。
“李副都统,这般做不妥吧。”曹炬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身着青色襕衫,气质温文,“向将军也是条好汉,既已被擒,何必再折辱他。”
李云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向犷洋年纪不小,性子却还是个愣头青,连生死都不怕。我们又不能真杀了他,任由他乱说话,只会扰乱军心。那两万背嵬铁骑怎么样了?”
曹炬答道:“有刘副都统制出面,背嵬铁骑的将领就算有不服的,也不敢违抗军令。”
李云盘微微点头。高尽忠虽为西宁大营都统制,却因出身不高,始终没法独掌大权。背嵬铁骑是大宋最精锐的兵马,他和毕从舟都不愿让高尽忠独占,高尽忠只好定下轮换之法,让几位主将轮流执掌。高尽忠最忌惮的就是李云盘,自从刘虎升了副都统制,背嵬铁骑就归了刘虎——刘虎从军三十多年,在下层将士中威望高,向犷洋的部下就算不服,也只能听令。
“对了,刚接到密报,杨文广已经接令了。”李云盘对曹炬笑道,“他可比向犷洋那愣头青识时务多了。”
曹炬点了点头。杨文广是难得的帅才,不然狄青和高尽忠也不会看重他。只是杨文广心思细,遇大事不会盲从,这一点曹炬早就清楚。
他忽然一笑:“这么一来,柳俊杰可要失望了。”
李云盘呵呵一笑:“也是没办法。”杨文广的副将柳俊杰出身平民,却贪慕富贵,几年前就暗中投靠了他。原本计划着,若杨文广不接令,就让柳俊杰接管兵权。可杨文广竟忍了下来,只能日后再补偿柳俊杰了。
如今丁家与曹家、毕家争斗又起,李云盘不愿多谈此事,转而道:“眼下还有个麻烦——向犷洋虽被拿下,但他是难得的悍将,历次大战都靠他的背嵬铁骑当先锋。刘副都统制虽资历深,可年纪大了,怕是撑不起先锋的担子。”
曹炬沉默片刻,忽然拱手道:“末将愿领兵当先锋!”
李云盘一惊,连忙摆手:“曹都指挥使,李某知道你武功高,可你从没上过战场,万一出了差错,李某怎么向枢相大人交待?”
曹炬神色坚定,语气诚恳:“既在军中,就该论军职,不谈私情。曹炬只是西宁大营的普通将领,有能力担当前锋,请副都统恩允!”
“曹都指挥使,你这是为难李某啊!”李云盘有些急了,“就算你想挣军功,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这一时?”
“此战之后,末将就要离开军营,回京城去了,要军功也没用。”曹炬看着李云盘,眼神坦荡,“末将只是想上战场。”
任凭李云盘怎么劝,曹炬都铁了心要当先锋。李云盘没办法,思忖许久后,咬牙道:“也罢!辽军如今三面受敌,能跟我们对抗的,最多五万人马,还大多是步卒,武钢车那些重器械都摆在塞尔柱那边。等杨文广的兵马和东塞尔柱出击后,本将率大军正面进攻,你带一万背嵬铁骑从侧翼切入,找机会直取萧天佑的帅帐!”
曹炬躬身道:“遵命!”他之所以执意请战,并非为了军功——他不愿日后想起这段军营岁月,满是不堪的算计。或许这样做,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李云盘看着曹炬的背影,忽然又道:“先锋的事准了,但你那三千禁军,暂且归到本将帐下,另有安排。”
曹炬一愣,急道:“副都统,这……”
李云盘脸色一沉:“曹将军!本将现在是阵前主帅,有权做决断!你莫要得寸进尺!”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此事没得商量,不必再说了!”
李云盘心里有自己的盘算——他常年在边疆,不愿得罪京里的官员。曹炬手下的禁军中,多是大臣子弟,若把这些人留在曹炬身边,日后难免会被京官记恨,不如先调到自己帐下,免得惹麻烦。
曹炬没办法,只好告别李云盘,回到自己的临时营地。刚坐下,传令兵就来了,要他立刻让禁军去帅帐前候命。
“这是断了我的退路啊。”曹炬叹了口气,让人把徐飘等禁军将领叫了过来,把军令说了。徐飘、林征途等人都是官宦子弟,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们也隐约猜到了些,一时间都沉默着,满脸惘然。
徐飘是曹炬的副都指挥使,见没人说话,硬着头皮道:“曹将军,各位兄弟,军令已下,我们只能从命。徐某觉得,咱们是军中将领,眼下最该做的是安抚好士兵。说到底,仗怎么打是上峰的事,咱们只要按军令行事就行——这也是大宋军规里写着的,不用想太多。”
曹炬没想到徐飘会这么说,点了点头:“徐副都指挥使说得对。军令如山,你们现在就去准备。另外,管好自己的部下,要是出了乱子,就算帅帐那边不追究,本将军也饶不了你们!”
翟隆忍不住问:“我们去了帅帐,将军您怎么办?”
曹炬瞪了他一眼:“就你话多!本将军去哪里,还用跟你报备?”
翟隆还想再问,被林征途一把拽了出去。
帐里只剩曹炬一人,他看着桌上的兵符,无奈地叹气。当初这三千禁军来西宁时,个个热血沸腾,想着抗击塞尔柱,可如今要对阵的却是大辽,所有人心里都该不是滋味吧。他也没办法,只能怪自己当初考虑不周——很多事,明明提前做了准备,到最后却成了累赘,甚至绊脚石。
世上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除了神仙,谁也做不到算无遗策、面面俱到啊……
初升的太阳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天色骤然阴沉下来,风裹着沙粒,刮在甲胄上“沙沙”作响。
萧天佑接到禀报,皮室军与宋军毕从舟部联手,已将西塞尔柱的先头部队打退,稍稍松了口气。可没过多久,又有探马来报,西塞尔柱的兵马又停了下来,正在集结。萧天佑心里一紧,急忙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
远处沙尘漫天,西塞尔柱的兵马正快速调动,分明分成了两路,战马嘶鸣,刀光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冷光。更让他心惊的是,从西塞尔柱兵马身后,竟源源不断涌出东塞尔柱的士兵!
萧天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连忙扶住高台的木栏。周围的辽军将领都盯着远处的敌军,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帐内一片死寂,只能听到众人沉重的呼吸声——东塞尔柱的出现,西塞尔柱从容集结残兵,连本应与南方宋军对峙的五万大军也在此处,所有事都指向一个答案。
“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