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跌跌撞撞地爬上高台,勉强行了个军礼:“启禀大帅,北方……北方现回纥,约有六七万人之多。”
西宁城外,黄沙漫卷,猎猎军旗在朔风中抖得作响,这番话入耳,众将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如遭寒霜击打。耶律提格按在腰间佩刀上,指节泛白,沉声道:“北路宋军是何状况?莫非也与回纥勾连?”
那斥候额上青筋暴起,眼中似要喷火:“北路宋军现已后撤数里,竟与那回纥兵卒混作一处,分明是背盟通敌!”
“狄青!”萧天佑牙缝里挤出二字,声音冷得能冻住刀锋,周遭空气似都凝了几分。辽宋结盟抗塞尔柱,原是唇齿相依之约,如今宋军倒戈,无异于背后捅刀。
身后辽军众将早已按捺不住,骂声四起。耶律达摩踏前一步,甲胄碰撞作响:“大帅,宋军自毁盟约,陷我军于不义,此地已不可留!不如下令撤军,再图后计!”
萧沃里却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寒意:“如何撤?南方高尽忠手握重兵,岂会放任我军从容离去?依我看,此时他早已遣兵阻断我军南撤之路,就等我军自投罗网!”
耶律达摩双目圆睁,瞪着萧沃里:“照你这般说,我等便要坐以待毙不成?你倒说说,该如何破局!”
萧沃里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咯咯作响:“我哪知道!如今我军东有塞尔柱,南有宋军,北有回纥,三面受敌,这一仗,我大辽已是败局已定!”他心中积怨久矣,先前多次劝诫萧天佑:东西塞尔柱合兵近五十万,远超辽宋联军,想一举将其歼灭,实是急功近利之举;辽宋本是世仇,即便结盟,也该如当年抗回纥那般,两军各守疆界、互通消息,断不可轻信对方。可萧天佑偏不听,只凭与宋军将领的几分惺惺相惜,便将十几万辽军的性命赌在敌方信誉上,简直是视军国大事为儿戏!
正说着,对面忽然传来声声号角,呜呜咽咽,如鬼哭狼嚎。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面玄色大旗缓缓前移,旗上塞尔柱的狼图腾在风中狰狞毕露。忽有一阵急促的号角声炸响,如惊雷破空,塞尔柱骑兵纷纷策马挥鞭,马蹄踏得黄沙飞扬,如潮水般向辽军阵前涌来。
萧沃里见情况危急,也顾不得多言,向耶律提格拱手道:“请大将军与萧帅率亲兵先行撤离,末将愿在此断后,阻住塞尔柱追兵!”
话音未落,他已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落地时甲胄重重撞在地上,却毫不停歇,直奔阵前而去,边跑边高声传令:“众将士听令!武刚车列前,长枪兵、盾牌兵各归其位,结阵御敌!”
“萧将军且慢!”
萧沃里回头,只见耶律达摩紧随其后,身上满是尘土,想来是从高台上跳下时未曾站稳,却依旧提着长枪,眼神坚定:“怎么,萧将军是瞧不上耶律某,不愿与我并肩死战?”
萧沃里心中一暖,先前的争执瞬间烟消云散,他右手抚胸,微微俯身:“岂敢!沃里愿与耶律兄同生共死,共抗蛮夷!”
耶律达摩亦将手按在胸口,沉声道:“达摩亦愿与萧兄生死与共,不负大辽!”
萧沃里接过亲兵牵来的战马,翻身上马,朗声道:“萧某前往阵前督战,有请耶律兄速往北方,传令皮室军诸营不可恋战,即刻向中军靠拢!”
见耶律达摩面露不甘,萧沃里又恳切道:“耶律兄,皮室军是我大辽骑军根本,今日若折损于此,日后我大辽再无抗衡大宋之力!此乃重中之重,还望耶律兄以大局为重!”
耶律达摩沉默片刻,终是点头:“萧兄所言极是。既是如此,萧兄多保重,若今日我二人能活下来,他日必在幽州城痛饮一场!”
萧沃里长笑一声:“一言为定!”
高台上,耶律提格望着萧天佑,欲言又止:“大帅……”
萧天佑深吸一口气,脸上已恢复镇定,沉声道:“传令下去,两翼兵马不得恋战,即刻向中军靠拢,集中兵力御敌!”
“遵命。”耶律提格叹了口气,萧沃里此举全是为公,而萧天佑若此时弃军而逃,也便不是那个征战多年的辽军大帅了。
辽军本是百战之师,不等萧沃里赶到,各部将领已自行列阵完毕。一辆辆武刚车一字排开,厚重的车尾朝外,每车相隔数步;战车上的士兵动作迅捷,将丈长的铁枪插入右边挡板的两个孔中,与旁边的战车相连,结成一道铁壁;随后十余根两丈长的拒马枪从车尾孔中送出,枪尾插入战车中央铁孔,森冷的枪尖直指前方,如同一排排獠牙。身穿重甲的盾牌兵站在武刚车间隙,长枪兵紧随其后,弓弩手列在最后,张弓搭箭,箭尖寒光闪烁,只待号令。
此番正面来攻的是东塞尔柱。先前东塞尔柱折损的数万兵马多是步兵,如今这些骑兵已休整一夜,体力充沛,气势正盛,一个个眼中满是凶光。最前排的骑兵望着辽军森严的阵势,明知是死路,却无一人退缩,依旧策马狂奔。只听一声令下,塞尔柱人纷纷取出弓弩,霎时间箭矢如暴风骤雨般向辽军射去。好在辽军多穿重甲,又有盾牌、武刚车掩护,倒也死伤不多。
几乎在同一时刻,辽军弓弩手的箭矢也应声而出,如飞蝗般扑向塞尔柱骑兵。东塞尔柱阵中顿时响起马的哀鸣、人的惨叫,落马的兵卒在地上挣扎,后面的骑兵却视若无睹,径直从尸体上践踏而过,很快便冲到辽军阵前。
面对辽军的长枪阵,连战马都生出畏惧,不等主人催促,离着数丈远便腾空跃起,想要越过武刚车。辽军长枪兵毫无惧色,手中拒马枪向上斜指,将跃来的战马硬生生钉在半空,鲜血顺着枪尖滴落。塞尔柱骑兵早有准备,纷纷从马背上跃起,手挥弯刀顺着拒马枪滑下,直扑辽军阵中。一时间辽军长枪兵死伤不少,好在身后的盾牌兵与重甲步兵迅速补位,凭借人数优势,将冲入阵中的塞尔柱人尽数斩杀。
片刻之间,阵前的尸体已堆得老高,辽军将士经验老到,边战边退,引着塞尔柱骑兵往尸体堆里闯。塞尔柱骑兵被尸体阻碍,无法全力冲刺,辽军弓箭手借着武刚车掩护,箭如雨下,如射活靶般收割性命。塞尔柱将领见势不妙,只得下令暂且后退。
远处土坡上,萧氏父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萧梧桐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感慨:“昔年汉朝李陵,以五千步卒力敌八万匈奴,坚守十日,直至箭尽粮绝才不得已而降。今日一见,辽人对付骑兵,果然有独到之法。”
萧雨鑫心有余悸,抚着胸口道:“幸好辽宋两国相互牵制,若任其一方强盛,我东塞尔柱对阵任何一方,都无胜算可言。”
萧梧桐望着前方的战场,眼神淡漠:“华夏之人,若能始终自强不息,不似后汉刘氏那般自毁长城,草原蛮族想要取胜,难如登天。”
没过多久,东塞尔柱又发起几次冲锋,却都被辽军击退,次次无功而返。站在萧雨鑫身后的萧源图忽然指着前方,高声叫道:“扎可克阵亡了!他那面绛紫色大旗倒了!”
萧梧桐身子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当真?”扎可克是哈梅嘞比麾下数一数二的悍将,竟也丧命于此。
萧源图脸上露出几分兴奋:“大旗倒了有一会儿了!扎可克若还活着,绝不肯让大旗倒地。嘿嘿,二哥这下该高兴了,再也不用受这鸟人的气!”塞尔柱帝国内部,不少人对萧家这些异族身居高位心怀不满,萧源图口中的二哥萧源易,长期担任扎可克副手,两人素来不和,好几次都险些拔刀相向。萧梧桐与萧雨鑫对此心知肚明,只是寄人篱下,只能让自家人忍让。
如今塞尔柱将领死伤不少,萧家子弟或许能有出头之机。萧梧桐心中念头转动,口中却道:“不到半个时辰,便折损过万精兵,连扎可克都死了……雨鑫,你速往杨文广处,传我之意,叫他莫再敷衍,若再出工不出力,我萧家如何向苏丹交待?”
萧雨鑫一勒缰绳,朗声道:“孩儿这就去!嘿嘿,对付辽军,宋人最有办法,定能让杨文广出兵!”
杨文广见了萧雨鑫,倒也没有过多刁难,很快便答应出兵。两人商议片刻,萧雨鑫便匆匆离去。
副都指挥使柳俊杰心中不忿,向杨文广道:“将军,为何要这般爽快应下那萧雨鑫?坐山观虎斗岂不是更好?东塞尔柱虽强,却也奈何不得我等!”
杨文广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萧天佑已收拢阵形,若让他十余万大军聚于一处,以武刚车、死士守护,再想破敌,难如登天。何况……”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微微摇头。这一战变数太多,眼下首要之事是歼灭辽军,塞尔柱的伤亡已在其次。若辽军收缩阵势后寻机北逃,那里虽有毕从舟与回纥近十万人马,可辽军实力尚存,毕从舟未必会拼死阻截。倒不如联合东西塞尔柱,冲散辽军阵营,届时萧天佑纵有天大本事,也无力回天。
“柳将军,传令下去,各部即刻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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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塞尔柱人渐渐后撤,辽军将士稍稍松了口气。塞尔柱骑兵的冲击力何等强悍,虽数次将其击退,辽军自身也死伤不少。几个军官趁机指挥下属清理阵中尸体,不管是辽军还是塞尔柱人,都堆在一处——所有人都清楚,更惨烈的厮杀还在后面。
“敌袭!敌袭……”
辽军毕竟是百战之师,听到警报后迅速重新列阵。只是这一次,却没听到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众人心中疑惑:难道塞尔柱人要改步兵进攻?
“武刚车!这……这是怎么回事?塞尔柱人怎会有武刚车?”
一个军士突然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此人名叫纳鲁,在辽军中也算小有名气,虽身材矮小,却生得一副大嗓门,吼起来数里之外都能听见,平日里两军骂阵、军中操练施号,都由他来做。他这一喊,周围的辽军纷纷探头向前望去。
旁边一年长些的军士凝神看了片刻,冷冷道:“瞎了你的狗眼,乱叫什么!没见车上插的是宋军旗帜吗?”
纳鲁挠了挠头,满脸不解:“宋军不是与我大辽结盟了吗?为何会助塞尔柱来攻?”
“结盟算个屁!”老军士望着越来越近的武刚车,缓缓举起手中长枪,“别想这些有的没的,管他对面是宋人还是塞尔柱蛮夷,到了阵前,都是要杀的敌人!”
话音未落,老军士忽然听到一阵机括转动之声,脸色骤变,厉声喝道:“不好!是投石车掷出的火油罐!快防备!”
纳鲁呆呆地望着天空,只见黑压压一片火油罐飞来,如乌云盖顶,他忽然扯着嗓子大骂:“宋人!你等背盟通敌,老子操你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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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凭纳鲁如何怒骂,火油罐依旧直直落下。宋军操纵投石车的都是从军多年的老卒,几千只火油罐覆盖范围不过两百步,罐壁又薄,落在密集的辽军阵中,即便砸在盔甲上,也瞬间碎裂,油液四溅。此时宋军的武刚车已进入箭矢射程,辽军虽箭如雨下,可宋军浑身重甲,箭矢难入;紧接着,一排排点燃的箭矢射来,落在火油罐碎裂之处,不少辽军身上顿时燃起火苗。火苗虽不大,却足以让辽军阵脚大乱。宋军的武刚车趁机冲锋,阵型如锥,转眼间便将辽军阵形冲开一道缺口;随着缺口越来越大,紧跟其后的塞尔柱骑兵如潮水般涌入,辽军阵中顿时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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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塞尔柱虽已在西宁驻扎近半年,可因各方相互戒备,与辽宋联军只发生过几次小规模冲突,未曾有过大战。西塞尔柱则不然,经过这大半夜的血战,在辽军铜墙铁壁般的防守下,早已吃尽苦头。奥马尔苏丹纵横西域多年,灭了无数部族小国,从未想过在这遥远的东方,仅凭步兵就能让他的铁骑损失惨重。先前他突然挥师向北,固然有寻机逃脱的心思,更多的是想避开辽军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钢铁战车。
可当他看到不远处身着灰色盔甲的辽军骑兵时,游牧民族与生俱来的傲意又涌了上来,他挥鞭指向辽军,高声喝道:“草原最英勇的儿郎们!让这些胆小的汉人在我们的马蹄下颤抖吧!冲啊!”
此次随奥马尔东来的西塞尔柱大军,都是他麾下东征西讨的悍将猛卒,今夜却屡屡受挫,攻不克、守不住,早已憋了一肚子窝囊火。听到奥马尔的号令,众人顿时红了双眼,口中嗬嗬狂叫,挥舞着弯刀,策马向辽军冲去。
对面的辽军,正是与大宋背嵬铁骑齐名的皮室军。先前他们奉命堵截西塞尔柱,几乎都是轻装而行。带兵将领韩延宗见西塞尔柱突然来攻,知道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不由破口大骂:“这些塞尔柱蛮子真是疯了!分明是狗急跳墙!”
“将军,我等该如何应对?”身边的亲兵问道。
韩延宗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沉声道:“骑军对骑军,在这旷野之上,还能怕了他们不成?传令下去,迎战!另外,速派人向萧帅禀报,请求援军!”
“两军相逢勇者胜!吹号角,令各营出击!”
号角声响起,辽军骑兵纷纷策马,与西塞尔柱大军如两道洪流般撞在一起。厮杀声、马蹄践踏声、兵刃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十里之外都能清晰听见。
毕从舟率亲随站在不远处的小土坡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喃喃自语:“这一战,若能歼灭皮室军,大辽便再无与我西宁大营抗衡的兵力了。”
身边的亲随们纷纷点头,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毕从舟忽然问道:“伍浩、李国材、魏守仁三人近况如何?可有异动?”高尽忠接任大营都统制后,一心想掌控背嵬铁骑,这三人都是他安插的心腹。可毕家在西宁势力根深蒂固,先前毕从舟在与大漠各部接触前,便以不服军令为由将三人拿下,当时竟无一人敢有异议。
毕从舟的姨侄刘丰儒答道:“那三人仍不老实,暗中颇有怨言。将军,何不索性将他们杀了?事后报个沙场战死,也省得日后生事,何必这般麻烦?”
毕从舟摇了摇头,缓缓道:“这三人虽如蝼蚁般微不足道,可杀与不杀,还需看后续情形,不必急于一时。”
正说着,斥候匆匆来报:“禀毕将军,辽军正边战边向我军方向靠拢,还派人前来,请求我军出手相助!”
毕从舟与刘丰儒等人相视一笑,眼中满是嘲讽。
“去通知吐尔逊,令他按原定计划出兵。”毕从舟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该让那些回纥人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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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马尔苏丹手扶腰刀,脸色铁青如铁。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最为骄傲的西塞尔柱铁骑,在辽军骑兵面前竟讨不到半点便宜——看着族中勇士一个个从马背上跌落,他的心如同在滴血。
可很快,他便顾不得族人的性命了——斥候匆匆来报,北方出现宋军与回纥人的骑兵,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尽头!
奥马尔狠狠咬了咬牙,眼下已不是保存实力的时候。虽说哈梅嘞比的使者曾说与宋军有密议,可谁能保证宋军在攻打辽军时,不会连西塞尔柱也一并对付?
“传令下去,金帐铁骑即刻出击!”金帐铁骑是奥马尔的亲兵,总数不过五千,每一个都是塞尔柱各部落闻名的勇士,是他最后的底牌。如今将他们派出,已是孤注一掷。
望着身边呼啸而出的金帐铁骑,奥马尔苏丹在心中默默想道:这次若能活着回到阿尔泰山,再也不来这东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