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牢役有些犹豫,李安南喝道:“还不快去!”
这几名牢役面有难色,却不敢违逆上司之命,蹚着及胸的污浊泥水,磨蹭着走到袁嘉骏身前。铜锁碰撞间打开枷锁,几人合力才将他瘫软的身躯抬出囚室。
曹炬探向袁嘉骏鼻下,感受到微弱的气息,紧绷的肩头稍稍松弛。可目光扫过他满身伤痕,衣衫被血渍与污泥浸透,十指皮肉外翻、白骨隐现,一股凛冽杀机从胸中翻涌而出,他牙缝里挤出三字:“张泰雷!”话音未落,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大牢。
李安南蹲下身细细打量,见状不由得长叹一声。忽见长身一颤,袁嘉骏喉间溢出几声呻吟,李安南眼中闪过喜色,忙俯身低唤:“袁大人?”
回应他的唯有断续的痛哼,李安南眉头紧蹙,对身旁牢役吩咐:“速将他抬至牢外**处,取清水一盆,小心清洗其伤口污秽。”
牢役们喏喏连声,不敢有丝毫怠慢,依言行事。
片刻后曹炬折返,面色冰寒如霜:“这两个奸贼倒是狡兔三窟,竟已逃之夭夭。”
李安南苦笑着摇头,心中暗忖张泰雷此番算是与这少年结下死仇,缓声道:“袁大人似已醒转,公子不妨上前一观。”
“当真?”曹炬眼中瞬时燃起亮色,快步上前。
李安南从怀中取出个青瓷小瓶,倒转瓶口道:“此乃李某秘制金疮药,专治外伤,药效立竿见影。”
曹炬会意他是怕自己起疑,当即拱手致谢:“有劳李先生出手。”
药粉撒落在血肉模糊的十指上,瞬时泛起层层白沫。袁嘉骏痛得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曹炬急忙俯身相唤:“嘉骏!嘉骏你可认得我?”
袁嘉骏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一片空洞茫然,凝视曹炬半晌,才缓缓认出对方身份。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交织着释然与苦涩,似是劫后余生,又似是看透世情。
李安南在旁宽慰:“五公子尽可放心,袁大人伤势虽重,然悉心调养之下,当可保全性命。”
“多谢先生告知。”
先前为曹炬引路的侍卫倒是机敏,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张软椅。曹炬真心实意地谢过,那侍卫受宠若惊,反倒手足无措起来。
曹炬取出一锭金子赏给他,侍卫顿时喜笑颜开,忙招来两名同伴,小心翼翼地将袁嘉骏抬到软椅上。
曹炬转向李安南拱手道:“李先生,今日多有叨扰,改日定当登门谢罪,先行告辞。”
李安南颔首道:“李某送公子一程。”
行至刑部门外,曹炬唤来李福,命他即刻将马车赶来。李安南忽然开口:“五公子,袁大人之事实乃张侍郎私自行径,李某亦被蒙在鼓里。还望公子以大局为重,莫要因此事牵连曹丁两家姻亲之好。”
“李先生放心,在下自有分寸。”
辞别李安南后,曹炬与袁嘉骏同乘一车。马车在青石路上颠簸前行,每一次晃动都牵动着袁嘉骏的伤口,不多时他额头便布满豆大的汗珠,脸色愈发苍白。
曹炬看在眼里,心中满是愧疚:“嘉骏,未曾想张泰雷如此心狠手辣,我若早几日回京,你也不至于遭此大罪。”
“五公子无需自责。”袁嘉骏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袁某初入仕途,竟不知大宋朝堂已然暗无天日,仅凭臆测便可动用私刑,草菅人命。”
曹炬暗自腹诽,自己与这位大舅子怕不是八字相克,每次对话都能让他心头不快,只得干笑两声:“话也不能这般说,朝中仍有不少正直之士,并非人人皆是张泰雷之流。”
袁嘉骏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讥讽:“此言差矣,似礼部梁侍郎那般刚正不阿之人,朝中能有几人?”
曹炬一时语塞,这分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虽说自己行事确实离“正直”二字相去甚远,但袁嘉骏也不该如此直言不讳。
罢了罢了,看在他重伤在身的份上,不与他计较。曹炬双手抱胸,往车壁上一靠,闭目养神起来。
袁嘉骏虽未转头,却也能猜到他的神情,沉默片刻后开口:“五公子救命之恩,袁某没齿难忘。”
曹炬闷声道:“自家亲戚,何须言谢。”
“此乃肺腑之言。”袁嘉骏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后怕,“昨夜邓大人强拉着我的手在供词上按了手印,酒后失言,竟说要将我灭口了事。袁某孑然一身本无所惧,唯怕表姐得知我的死讯后悲痛欲绝,故而才不甘就此殒命。”
曹炬心中暗道,我担心的也是这个。若是换成汪桐郃蒙冤入狱,自己才不会这般上心。
“嘉骏,吃了这么大的亏,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曹炬劝道,“平日里多去碧水园走动走动,探望一下杨小云。若非你刻意隐瞒这层关系,刑部调查你身世时也不至于毫无头绪,让你平白遭受这牢狱之灾。”
“四姑娘在山阳县遇袭,”袁嘉骏语气坚定,“袁某身为当地知县,难辞其咎,入狱受罚亦是应当。”
曹炬无奈叹息:“嘉骏啊嘉骏,你怎么还不明白?袭击四姐的那数十人来无影去无踪,沿途关卡竟无半点他们的出入记录,这绝非寻常匪类所能做到!再者,你我之间的关系虽在京城鲜为人知,刑部查不到也情有可原,但我姑姑亲下懿旨命刑部放人,张泰雷不仅抗旨不遵,反而对你加紧逼供、强行定罪,这其中的蹊跷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太后懿旨……”袁嘉骏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猛然惊醒,“你是说,四姑娘遇袭之事,与刑部之人有关?”
“总算还有几分聪慧,不枉杨小云对你另眼相看!”曹炬赞道。
袁嘉骏瞪了他一眼,曹炬却浑然不觉,继续说道:“我回京后听闻你的遭遇,便暗中派人调查。得知刑部追查一月竟毫无进展,我便起了疑心。那伙匪徒即便武功高强,也不可能完全避开官府耳目,况且数十人皆是好手,绝非短期所能集结,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可刑部却一无所获,甚至曹丁两家派出的人手查到的线索,也都被人悄然抹去,无法深入追查。自此,我便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刑部。”
袁嘉骏疑惑道:“刑部由丁家掌控,与你曹家乃是姻亲,他们为何要这般行事?”
曹炬没好气道:“曹丁两家结亲不假,但在外人眼中,你与曹家有何干系?说到底还是怪你自己,若你早亮出与我的关系,借张泰雷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招惹你!嘉骏,有时我真佩服你,为官不足一年,吏部收到的弹劾状纸竟堆了近一尺厚。”
袁嘉骏神色淡然:“袁某只是恪守为官之道,为民做主罢了。”
“是是是,我知晓山阳县百姓都称你为袁青天,乡间老者提及你的名号更是顶礼膜拜。可那些被你得罪的士绅豪强,却对你恨之入骨。若不是……”
曹炬话到嘴边突然停住。袁嘉骏沉默片刻,接口道:“袁某明白,若不是你与表姐暗中派人护卫,我恐怕早已性命不保。”
曹炬干笑两声:“原来你早已知晓。”
袁嘉骏点头道:“我在山阳县家中的门房老谢,初见时他饿倒路旁奄奄一息,可次日便生龙活虎。袁某也曾熬过苦日子,自然看出其中端倪,只是故作不知。据我所知,老谢至少在夜间击退过两次刺客,或许还有更多次。”
曹炬斟酌着措辞:“嘉骏,此事你莫要责怪杨小云,她也是放心不下你……”
“袁某并非迂腐不堪之人,”袁嘉骏打断他的话,“否则当日察觉老谢身份时,便已将他赶走。实则……袁某自知能力微薄,唯有借助曹家之力,方能为山阳县百姓多做些实事。”
曹炬凝视着他,郑重问道:“即便因此引来杀身之祸,也在所不惜?”
袁嘉骏一字一顿,语气坚定:“在所不惜。”
曹炬缓缓靠在车壁上,心中百感交集。袁嘉骏所言非虚,孟子所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节,他已然用实际行动践行。
一股惭愧之情涌上心头,曹炬连忙转移话题:“此事暂且不提……言归正传,在刑部与曹丁两家的联合追查下,匪徒依旧踪迹全无,我便生出一个念头:贼喊捉贼!曹丁两家绝无可能,那么唯一的嫌疑便落在了刑部头上。此事牵连甚广,寻常官员难以一手遮天,我便着重调查刑部四品以上官员,果然发现张泰雷形迹可疑。”
“竟是他?”袁嘉骏面露诧异,“袁某与他素无冤仇,他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无冤无仇?”曹炬冷笑一声,“嘉骏,你既入仕途,与人结怨前总该摸清对方底细,即便无所畏惧,也该做到知己知彼。我问你,山阳县东南是不是有一片近八百亩的良田?”
袁嘉骏不假思索答道:“确有此事。这片良田归富绅刘全富所有,然其中大半皆是他强买强占所得,当地百姓怨声载道。”
“所以你便下了一纸公文,收回了刘全富近八成的田地,还将他与管家当众重责四十大板?”
“正是。若非如此,不足以平息民愤。”曹炬的问话让袁嘉骏恍然大悟,“难道这刘全富与张侍郎有所关联?”
“何止关联!那八百亩良田本就是张泰雷的私产,只是借刘全富之名代管,用以掩人耳目。”
袁嘉骏冷哼一声:“原来如此,竟是为了一己私利。”
“张泰雷虽非山阳县人,但他最宠爱的小妾却是本地人。”曹炬继续说道,“刘全富是这小妾的远房表兄,耗时十年才为张泰雷搜刮到这片田产,却被你一纸公文夺去大半。老谢为你挡下的刺客,有近半数是刘全富所派。后来老谢也忍无可忍,从曹府……咳,找了几位好手,半夜摸到刘全富家,割了他一只耳朵。这姓刘的吓得魂飞魄散,从此再不敢派人前来,却将这笔仇记在了你的头上。”
袁嘉骏苦笑着摇头:“这老谢,行事倒是泼辣。”
“刘全富见明着对付不了你,递到吏部的状纸也石沉大海,只得向张泰雷如实禀报。张泰雷爱财如命,你这般做法不啻于在他身上剜肉,他怎能不恨?后来你又开始清算山阳县富绅的不法房产,更是让他忍无可忍。再加上那小妾在枕边不断添油加醋,张泰雷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你逐出山阳县。可他身为刑部侍郎,吏部又在曹家掌控之下……”
曹炬尴尬一笑:“他上下打点却无人相助,便打探到你是苟建德在世时提拔的官员,与现任吏部官员并无交情。于是便想铤而走险,派人在山阳县制造大案,好让你这个知县难辞其咎。”
袁嘉骏仍是不解:“可他竟敢袭击曹府四姑娘,未免太过胆大包天!”
曹炬叹息道:“这便是天意弄人,只能说张泰雷与你都太过倒霉。四丫头是临时起意加入踏青队伍的,事先并无任何消息泄露。张泰雷得知此事后吓得六神无主,连夜将参与袭击的亲信家将送出京城,逃往他的老家藏匿。我已请堂兄派遣禁军前去抓捕,想来明日便有结果。”
他伸了个懒腰,语气中带着几分慵懒:“我离京期间,府中下人乱作一团。回京后察觉张泰雷可疑,便直接带人闯入刘全富家,一番威逼利诱之下,他便全盘招供了,方才所言多是出自他的口供。”
袁嘉骏忍不住问道:“既然罪证确凿,五公子为何不即刻将张泰雷缉拿归案?”
曹炬嘿嘿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急不急,嘉骏你放心,你所受的苦楚,我定让张泰雷加倍偿还,分毫不差。”他心中自有盘算,此刻捉拿张泰雷,自己大闹刑部便成了义愤之举,反倒无法借此机会将罪折功。待官家装下降罪旨意后,再行处置不迟。
曹炬又道:“嘉骏,你伤势沉重,这几日便住到碧水园吧,一来便于照料,二来也能让杨小云安心。”
袁嘉骏面露犹豫:“此举多有不便,还请五公子为我寻一处客栈便是。”曹炬既已回京,那位苏姑娘想必也已归来,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处。
“有何不便!”曹炬说得豪气干云,“就这么定了。”他浑然不知,自己这一决定,竟是将潜在的情敌引入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