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真如当年曹佾所说的，勋贵家族唯有更替难以消亡，而像自己这种在朝中为官已久之人，已不自觉地成为其中一员了？
想到此节，狄青只觉后脊发凉，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衬的细布襕衫。帐外风卷旌旗的猎猎声传入耳中，竟让他生出几分身处危局的惶然。
曹炬见狄青久不作声，眉峰微蹙，心底那股急躁又冒了上来。难不成非要逼自己动用那后手不成？他强压下念头，又退了一步，拱手道：“大帅若对调遣三千禁军心存顾虑，那五千剑南节度使麾下的背嵬铁骑，总该可行吧？背嵬铁骑乃我大宋锐卒之冠，万炎理等人远道驰援，却因末将之故困在此地做些守卫之事，末将这几日见了他们，都觉脸上无光！”
“不必再多言！”狄青沉声道，语气里已带了几分决断。
曹炬心头一紧，声音也放低了些：“大帅……”
狄青转身走回案前，案上烛火映着他刚毅的面庞，忽厉声喝道：“曹都指挥使听令！”
曹炬闻声，下意识抱拳躬身，朗声道：“末将在！”
“命你率麾下八千人马，即刻驰援高尽忠都统制部，到后须听其调度，不得有违！”
曹炬闻言，眼中顿时亮了起来，喜不自胜地应道：“末将遵命！”
狄青凝视着曹炬，目光里渐渐多了几分欣慰，缓声道：“炬儿，本帅先前确是顾虑过重，幸得你点醒。只是禁军初涉沙场，不比老兵，你切不可任由他们肆意行事。”
曹炬笑道：“大帅尽可放心！末将敢担保，麾下三千禁军无一人是贪生怕死之辈！日后若真有阵亡将士的家人胡搅蛮缠，末将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大帅！”
“本帅既已应下此事，岂会怕担后果？”狄青轻哼一声，摆了摆手，“还在此处磨蹭什么？事已如你所愿，快去点兵起程！”
“大帅，军令可不能忘啊！”曹炬急忙说道，“末将若无军令在手，高都统制定会以擅自动兵治罪，末将可担待不起！”
“倒也有理。”狄青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本帅这里有三道军令，你一并转交高都统制。”
三道军令？曹炬心中暗喜，忙快步走到侧边案前，取过笔墨研了起来。他本是帅帐都指挥使，狄青平日所下军令，多由他或宫寒书写，此事倒也熟稔。
狄青见他执起笔等候，便缓缓口述三道军令：第一道，令曹炬率军赶赴阵前，归高尽忠节制；第二道，为解塞尔柱帝国之疑，令高尽忠寻机剿灭小股西塞尔柱兵马；第三道，授曹炬代自己勉励前线将士，务要奋勇杀敌，再振大宋国威。
狄青话音刚落，曹炬也已写毕。他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将军令呈到狄青面前。狄青接过一看，不由摇头道：“本帅自幼家贫，未曾好好习字，一手字难登大雅。可你出身勋贵，这字……竟也寻常得很。”
曹炬脸颊微红，方才因心急救援，字迹确是潦草了些。他心中暗忖，自己自小喜武厌文，练字的时日本就不多，若论笔墨功夫，舒晓云可比他强多了。
狄青在军令上签下姓名，又从腰间解下私印盖了，曹炬忙上前取过帅印，仔细盖在印泥之上。
狄青审视无误，递还军令道：“去吧。记住，到了高都统制军中，定要听他号令，不可自作主张。否则，便是本帅，也饶不了你！”
“末将谨记大帅教诲！”曹炬接过军令，又犹豫了一下，道，“大帅，三哥曹岯……可否与末将一同前往？末将带走这八千人后，帐中只剩五千家将，再无大营将领驻守，恐有不妥。”
狄青皱了皱眉，思索片刻道：“曹岯留下。你日后回京，这都指挥使一职定然由他接任，这几日让他多向宫寒先生请教，熟悉军务。”
“大帅英明！”曹炬笑嘻嘻地应道。
待走出帅帐，曹炬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悬着帅旗的营帐，心中五味杂陈。
大帅，今日之事，实属无奈，还望你日后莫要怪罪。
宫寒见曹炬手持令箭文书走进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微笑道：“五公子这是说服大帅了？”
“宫寒先生果然有未卜先知之能！”曹炬笑着说道，“从今日起，在下已不是帅帐都指挥使，这令箭文书，还请先生过目。”
宫寒接过文书，仔细看了一遍，转头对尤致道：“烦请尤兄将此事记录在案。”
尤致闻言，心头猛地一跳，手中的笔都险些握不住。自狄青来到西宁，他便从流犯一跃成为军中六品主簿，这般际遇，简直如在梦中。赦罪令与任命喜报早已寄回故乡，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给家中写信；更让他心安的是，曹炬已派人将栖身道观的李沛儿接到自己家中，双亲也托人带话，只等他回去完婚……
可欢喜之余，尤致总觉得曹炬将自己安插在帅帐，绝非只为给他一个前程。四天前，曹炬的侍卫轩鸣从他这里取走三枚金令箭与三份空白军令文书，还严令他不得外泄。他深知，令箭与军令皆是军中重器，帐中对数量记录甚详，且战事期间，每一件的去向都需登记在案。幸好宫寒平日忙于为狄青分析战事、谋划策略，曹炬又是帅帐都指挥使，二人若不核查，旁人也无权过问。
尤致从宫寒手中接过文书，匆匆扫过编号，心中一凛——这编号与轩鸣取走的那三份全然不同，倒是昨夜自己送入帅帐的那批。
他定了定神，正欲提笔记录，忽听曹炬道：“宫寒先生，在下有一事相商，还请先生移步说话。”说着，便拉着宫寒走到帐角。
与此同时，侍卫葛逸悄然走到尤致身旁，从怀中取出一张帛纸，压低声音道：“公子有令，军令内容照此填写。”
尤致接过帛纸一看，险些惊呼出声，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骇然，直直看向葛逸。
“先生只管照写便是，无需多虑。”葛逸神色平静，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公子行事，从不让下属替罪。先生别忘了，你家中尚有要事等着你来办。”
尤致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待登记完毕，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小心翼翼地将册子放入铁箱，葛逸适时转过身，挡住宫寒的视线，将三枚令箭也放进箱中，低声道：“稍后将令箭归入库中，莫要出错。”
令箭本无编号，此事对尤致而言倒也不难。他锁好铁箱，这才轻轻舒了口气。转头望去，只见宫寒脸上露出释然之色，对曹炬道：“五公子放心，稍后在下会引开三公子曹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