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亮，尤致便借口通宵未眠、疲惫不堪，将手头事务交给前来接班的武梢懿，自己回帐假装歇息。待狄青的亲兵与禁军交接防务的间隙，他悄悄溜出营帐，直奔背嵬铁骑的营地。曹炬率部启程时，尤致混在队伍中，一同离开了西宁大营。
西宁大营的帅帐内，烛火尚未熄灭。曹岯被宫寒以“协助整理军情”为由诓入帐中，狄青端坐案后，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曹岯握着笔杆，对着案上一叠公文奋笔疾书，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他却丝毫未觉帐外马蹄声渐远——那是他兄弟领兵远去的声响，此刻竟成了浑然不知的隔绝。
曹炬一行人马，皆是精锐。汗血宝马的铁蹄踏过西宁草原的晨露，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已抵达离高尽忠都统制部十里之地。他猛地勒住马缰，枣红色的宝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身后的万炎理、徐飘见状，忙抬手示意，麾下将士瞬间停步，阵列齐整如刀切，不愧是大宋背嵬铁骑的风范。曹炬转过身，看向身旁的尤致，沉声道：“尤先生，杂胡儿的营地距此不过百里，你我今日便在此作别吧。”
尤致点点头，翻身下马，对着曹炬拱手行礼，动作间满是郑重。他重新上马，调转马头正欲离去，却又忽然勒住缰绳，回头问道：“曹将军！尤某虽已立誓为将军效命，可阿拉布塔首领曾对我有救命之恩，此恩不敢或忘！有句话本不该问，但若不问，我这心总难安——敢问将军，对杂胡儿当真只有赦免之意，绝无半分加害之心？”
“尤先生，看来你对本将军还是不够了解。”曹炬坐在马背上，身姿挺拔如松，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本将军若真想对杂胡儿不利，何需用诓骗这等手段？直接领兵围剿便是！”
尤致闻言，沉默良久，才缓缓低下头，道：“将军说得是，是尤某多心了。”
“不过，尤先生，本将军也有句话要讲在前头。”曹炬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冷，如西宁草原的寒风般刺骨，“承诺杂胡儿的事，本将军一言九鼎，绝不食言。但若是杂胡儿不知好歹，拒绝接受本将军所托，那休怪本将军无情——一月之内，西宁草原上，再无杂胡儿这股势力！”
尤致心头一震，脸色瞬间变了，他盯着曹炬，声音都有些发颤：“将军这是在危言恫吓么？将军想必也知晓，李云盘对阿拉布塔首领恨之入骨，多年来一直想剿灭杂胡儿，可十几年过去，始终未能如愿！将军就这般有把握，能在一月之内将其铲除？”
“本将军只是想让先生明白一事。”曹炬缓缓说道，目光扫过远方的草原，仿佛能穿透风沙看到杂胡儿的营地，“杂胡儿先前能在西宁纵横多年，固然是因他们骁勇善战、来去如风，可最根本的原因，是西宁大营内有人暗中相助，且大营从未全力出兵围剿。此战过后，西宁局势必将大变——无论下任大营经略使是谁，或是本将军留任，都绝不容许西宁再有杂胡儿这等流寇！要么为我大宋所用，要么被我大宋剿灭，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话音刚落，曹炬忽又微微一笑，语气缓和了些：“先生心念旧主，也是人之常情，本将军不怪你。正因如此，先生此去杂胡儿营地，更应好好劝说阿拉布塔首领，让他接受西宁大营的招抚——日后若能为大宋效力，他未必不能成为一方诸侯，总好过做个流寇，整日提心吊胆。至于本将军方才这番话，先生心中明白即可，无需转告阿拉布塔首领——若是说了，反倒会让他心生警惕，适得其反。”
西塞尔柱帝国的营帐内，气氛凝重如铁。奥马尔苏丹坐在虎皮王座上，目光如刀般盯着跪伏在地的萧雨桐，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哈梅嘞比与萧雨鑫，当真说过这话？你可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萧雨桐抬起头，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恭敬却坚定地说道：“小人绝不敢欺骗苏丹！那哈梅嘞比亲口所言，东塞尔柱已与大漠各部达成协议，还收买了北方宋军主将。只要苏丹同意他的提议，东塞尔柱便不再攻击我部，任由苏丹收拢大军，倾尽全力攻打契丹军防线，争取打开缺口。而东塞尔柱随后也会从大军左侧向契丹军发起进攻——他说，唯有如此，我西塞尔柱才有一线生机！”
“该死的哈梅嘞比！”奥马尔猛地一拍王座扶手，站起身来，烦躁地来回踱步，怒声道，“既然早已收买了北方宋军主将和大漠各部，为何不早些与本苏丹商议？非要让我西塞尔柱的勇士先与东塞尔柱拼得你死我活，损兵折将之后才来开口？他安的是什么心！”
萧雨桐不敢接话，只能伏在地上，心中却暗自思忖：先前苏丹满脑子都是联合宋、契丹攻打东塞尔柱，恨不得将其连根拔起。若是还未开战，萧雨鑫就放自己回来报信，说东塞尔柱愿意联手，苏丹非但不会相信，恐怕还会立刻砍了自己的头，说自己是东塞尔柱的细作！更何况，西塞尔柱若未受重创，实力尚存，东塞尔柱哪敢轻易与我们联手？他们怕是早就提防着苏丹您秋后算账了！等真冲破契丹军防线、到了安全之地，苏丹您又怎会放过哈梅嘞比？
奥马尔忽然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看向站在左侧的几位大将——那都是西塞尔柱身经百战的老将，头发已有些花白，却依旧精神矍铄。他沉声道：“你们觉得哈梅嘞比的话可信吗？此事关系我西塞尔柱的存亡，不可不慎！”
左侧一位须发花白的塞尔柱老者上前一步，躬身道：“苏丹，如今宋、契丹两国加上东塞尔柱和大漠各部，总兵力已达五十万，我西塞尔柱伤亡已近十万，兵力折损过半。再这么耗下去，不用别人来打，我军也会因粮草不济、伤亡过重而全军覆没，这是迟早的事！哈梅嘞比没必要再骗我们——他想必也怕宋、契丹灭了我西塞尔柱后，再转头对付东塞尔柱，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不会不懂！苏丹，不管怎样，向西突围，联合东塞尔柱攻打契丹军防线，的确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向北就算冲过宋军和大漠各部的防线，也只能进入沙漠，那地方黄沙漫天，缺水少食，是条与魔鬼打交道的路，能不能走出去，全靠神灵保佑；往其他方向，不但离阿尔泰山越来越远，偏离我们的退路，而且哈梅嘞比也不会同意……唉，苏丹，事到如今，还是下令吧！”
另一位老者也上前附和道：“是啊，苏丹！如今东塞尔柱和北方宋军还在与我军厮杀，我们先答应哈梅嘞比，至少能解眼前之围。就算日后他心怀不轨，想对我军动手，对付一头猛虎，总比对付宋、契丹、东塞尔柱、大漠各部这群恶狼容易！”
“两位叔叔说得是。”奥马尔咬牙切齿，拳头紧握，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传令下去，点燃五道狼烟，告诉哈梅嘞比，本苏丹答应他的提议！但他若敢耍花招，本苏丹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他东塞尔柱付出代价！”
与此同时，宋军的阵地上，杨文广正立马于高处，目光紧盯着西塞尔柱的营地。见西塞尔柱阵营中突然燃起几道狼烟，烟雾直冲云霄，虽不知其用意，他却也不敢大意，立刻下令：“全军戒备！加强防线，不得有丝毫松懈！”他麾下这三万宋军，皆是精锐，除五千人操纵武钢车布防——那武钢车坚固异常，可挡骑兵冲锋，是宋军的守城利器——外，其余将士都在一旁看着东西塞尔柱厮杀，手中的刀枪早已饥渴难耐，眼神里满是跃跃欲试。偏将柳俊杰催马上前，对着杨文广抱拳道：“杨将军，我等何时出兵啊？这西塞尔柱看来也不过如此，兄弟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想上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杨文广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盯着前方，沉声道：“不必心急，好戏还在后头，日后有你们痛快厮杀的时候。眼下局势不明，不可轻举妄动！”
“咦，奇怪。”旁边一位指挥使突然惊呼，伸手指着远方，“杨将军您看，东塞尔柱的人怎么退兵了？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杨文广心中一惊，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远处原本战成一团的东西塞尔柱军士，此刻竟缓缓向各自阵前撤退，动作有条不紊，仿佛事先约定好一般，彼此间连一支箭矢都未曾射出，刚才还喊杀震天的战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杨文广脸色一沉，厉声喝道：“柳将军！立刻派人去萧雨鑫处，问问他究竟意欲何为！东塞尔柱为何突然撤兵不战？是不是与西塞尔柱达成了什么协议？”
柳俊杰领命，高声应道：“末将领命！”随即点了几名精锐亲兵，快马加鞭，向东塞尔柱阵前奔去。杨文广思索片刻，又下令：“传我将令，麾下所部悄悄后退半里，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以防东塞尔柱和西塞尔柱突然联手来攻！”
过了一会儿，那几名亲兵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队东塞尔柱人马，约有百余人，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弯刀，为首的正是萧雨鑫。杨文广没想到他会亲自前来，心中略感意外——萧雨鑫身为东塞尔柱的谋士，平日甚少亲自出阵。他犹豫了一下，翻身下马，带着柳俊杰等人迎了上去。
到了近前，双方都翻身下马。萧雨鑫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对着杨文广拱手道：“在下见过杨将军。久闻杨将军乃大宋名将，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杨文广无心与他寒暄，开门见山，语气带着几分严厉：“敢问萧先生，东塞尔柱为何突然撤兵不战？你我先前已有约定，共同对付西塞尔柱，如今你们却突然罢兵，这是何意？”
萧雨鑫微微一笑，道：“杨将军，我东塞尔柱答应狄经略使的事，已经做到了——牵制西塞尔柱的兵力，让他们无法全力攻打契丹军防线。如今目的已达，何必再打下去，徒增伤亡？”
杨文广一愣，眉头紧锁：“萧先生，你此言何意？狄经略使何时与你们有过约定？我为何不知？”
萧雨鑫笑而不答，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他身边忽然走出三人，为首那人穿着宋军的服饰，对着杨文广躬身行礼，声音恭敬却带着几分异样：“卑职见过杨将军。”
杨文广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仔细打量了片刻，猛地想起他是谁，顿时勃然大怒，指着他喝道：“轩鸣！你乃曹都指挥使的亲兵，不在曹都指挥使身边听命，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是不是背叛了大宋，投靠了东塞尔柱？”
轩鸣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支金色令箭——那令箭金光闪闪，上面刻着西宁大营的印记，乃是狄青的帅帐令箭——和一卷文书，双手捧着，沉声道：“卑职不敢背叛大宋！卑职是奉命从帅帐而来。狄经略使有令，此战原定计策有变，请杨将军接令箭、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