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铭这一惊，恰似惊雷在顶，身躯陡然一震，猛地坐起身来，紧接着如惊兔般翻身下了床榻。榻旁的妻子也被这动静骤然惊醒，半撑起身子，嘴里满是埋怨地嘟囔道：“你这是作甚？”
便在此时，只闻“啪”的一声脆响，恰似夜枭振翅，一道劲风如利刃般从周铭面前迅猛掠过，妻子闷哼一声，便又瘫倒下去。
周铭刹那间冷汗涔涔而下，他也算阅历颇丰，心中当即明白，来者定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当下赶忙伸手探向妻子鼻息，稍松了口气，所幸妻子只是昏厥过去，尚无性命之忧。
那人不紧不慢地掏出火石，轻轻一击，点燃了桌上的蜡烛。摇曳的烛光映照在其面庞，周铭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来者竟是五公子曹炬。
他来此意欲何为？周铭暗自揣度。平素里他与曹炬鲜少往来，碰面了也就是简单施个礼，五公子决然不会无缘无故在这更深人静之时贸然前来。
周铭脑海中突然闪过不久前才与曹岐会面之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霜。
曹炬见他神色突变，嘴角微微上扬，淡声道：“周管事在这府中，那可是声名远扬的精明人物，想必已然猜到我此番前来的意图了吧？”
周铭声音发颤，说道：“五公子，小的着实不明白您这话是何意。”
曹炬冷笑一声，道：“世人皆言聪明人常存侥幸之念，看来此言不虚。周管事，大少爷都已应许让你出任府内总管之位，怎的此刻连承认的胆量都没了？”
周铭紧咬着牙关，双手如铁钳般死死扣住，竭力想要稳住不停颤抖的身躯。他心中懊悔不迭，这兄弟二人相争，与自己何干？
曹炬冷哼一声，道：“我兄弟之间的纷争，你又有何资格横插一脚。大少爷大婚后仍要返回剑南节度使之处，周铭，你不过是府中一个小小管事，便妄图助他来与我作对，岂不是自不量力？”
周铭脸色如纸般煞白，道：“既然五公子已洞悉此事，小的也无话可说。只求五公子念在小的多年来为府中效命的份上，放过我的妻儿。”曹炬既已知晓他与曹岐之事，又在深夜悄然潜入，周铭心中明白，自己怕是在劫难逃。但事已至此，也无可抱怨，自己既已投靠曹岐，曹炬自然不会容他。只是一想到妻儿，周铭心中便如刀绞，实在难以割舍。
曹炬目光在他身上一扫，道：“我何时说过要取你性命？”
周铭一听，眼中陡然闪过一丝希冀之光，赶忙说道：“若五公子能宽宏大量，小的愿明日一早便向老爷请辞，携家眷寻一处山林归隐，自此不再涉足尘世。”
曹炬呵呵一笑，道：“走？周铭，你于成都城掌管府中家将多年，家父向来对你颇为看重，想必其中定有缘由。你且说说，他老人家岂会轻易放你离去？况且，你又能寻何借口离开曹家？难道要直言相告？若真如此，父亲定会雷霆震怒，大少爷也断不会轻易饶你性命，放你离开京城。毕竟我兄弟间的争斗，实难摆于明面。”
周铭道：“那五公子究竟意欲何为？”
曹炬沉默良久，忽问道：“大少爷从何时起对我心生不满？”
周铭略作思索，道：“应是离京之前。大公子得知老爷要将他安置于成都城后，一度方寸大乱。其后寻思，觉得老爷此举或许因五公子您而起，这才命小人在京城暗中打探五公子您的消息。”
曹炬摇头苦笑，道：“难怪大少爷离京之前举止如此怪异。可此事内情，我也是近日才知。况且我对大少爷一向敬重有加，从未有过不利他的念头，大少爷又何苦如此？”
周铭忍不住道：“此事说来，也怪不得大公子。曹家乃当朝三大家族之一，一旦荣登宗主之位，几可掌控整个大宋，那是何等的荣耀。相较之下，剑南节度使又算得了什么？若不是五公子您，这一切本当归大公子所有。自古长幼有序，大公子又无过错，老爷此举，着实令人难以信服。”
曹炬微微一笑，道：“你说了这般许多，看来府中有此想法之人不在少数。”
周铭心中一惊，暗怪自己多嘴，道：“小的不过是揣测大公子的心思罢了。”
曹炬轻叹一声，道：“事到如今，即便我从此退让，大少爷恐怕也容不下我了，对吧？”
周铭并未作答，世家内部争斗向来如此，两位公子既已起纷争，便难以回头，势必分出胜负。输的一方，能被逐出家门，已然是最好的结局。
曹炬亦明白周铭之意，他执掌凛风阁已有一段时日，深知曹家势力庞大。曹岐既已对他心生猜忌，若曹岐入主曹家，曹炬即便武功高强，恐怕也只能落得个亡命天涯的下场。曹炬早已习惯了富贵奢华的生活，再要他四处漂泊，实非他所能忍受。何况人皆有对权势的渴望，曹炬已尝过权势的滋味，要他就此放手，实是心有不甘。
可该如何应对这同父同母的大哥呢？莫非要狠下心杀了他？
曹炬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得一哆嗦，何时自己竟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平心而论，这倒不失为一个一了百了的法子。曹炬自信完全有把握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且根本无需动用凛风阁之人，李擎天或是春华阁皆可出手。但思忖再三，曹炬还是暗自摇头。他实不愿见父母为此伤心欲绝，何况无论此事做得多么隐秘，他与曹岐已然起了争执，曹佾与曹夫人凭直觉也定会对他有所怀疑。曹炬亦不愿日后父母以冷漠的目光相待。
“从成都城而来的那两千家将，大多效忠于大少爷？”曹炬问道。他自到京城后，主要精力皆放在收服凛风阁众人与原汴梁曹家的下人上，对这两千跟随父亲多年的家将并未太过在意。
周铭道：“大公子自十六岁起便掌管成都城府中的家将，这些人中有许多皆是大公子一手提拔，他们对大公子感恩戴德。故而对老爷如此对待大公子，他们心中一直颇多怨言。”
曹炬点头道：“此乃人之常情。”忽而又看向周铭，道：“周管事，你日后作何打算？”
周铭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
曹炬道：“大少爷大婚后仍要返回剑南节度使处，这你应是知晓的。你身为曹家管事，自是不能随他而去。哼，你若执意前往，可就得自求多福了。既然你与大少爷的关系已被我知晓，周管事，你且说说，该如何做才能让我安心……”
“留你于世？”曹炬目光灼灼地看着周铭，一字一顿地说道。
周铭听闻，身躯不禁一颤。眼前这位五公子年纪轻轻，但其手下能人辈出，老爷身边的几位神秘高手见了他亦是毕恭毕敬。周铭虽不知缘由，但他清楚，五公子若要取他性命，大公子远在剑南，鞭长莫及，而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管事，老爷既已将大公子外放，显然有意立五公子为未来宗主，对于府中支持大公子之人的生死，想必不会放在心上。
周铭一咬牙，俯身道：“小的自十三岁起便追随老爷，老爷对小的恩重如山。大公子与五公子您之间的争斗，老爷既已有决断，小人自当以老爷之命是从。”
曹炬微微哂笑，周铭这番话冠冕堂皇，句句不离曹佾。然在这朝代，忠义最为看重，各大世家的门人食客鲜少背叛家主，即便背叛，亦无人愿意收留。周铭既有心投靠，能说出这番话，已属难得。
曹炬颔首道：“很好，周管事。你既如此说，我便稍感放心。不过，为验你此言是否真心，我有一事要你去办。”
周铭道：“五公子但说无妨。”
曹炬抬头望向窗外，道：“有劳邹门主久候，还请进。”
话音刚落，窗子悄然无声地打开，一团灰影如鬼魅般缓缓飘入屋内，落于地面。
周铭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只见那灰影落地后化作人形，那人掀开罩头，竟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妇人。
曹炬上前躬身行礼，道：“因晚辈家中些许琐事，劳烦门主亲至，晚辈感激不尽。”
来者正是春华阁门主邹霜降。邹霜降还礼道：“家师大仇得报，全赖五公子相助。五公子既有差遣，妾身自当全力以赴。”
二人又寒暄数语，曹炬对周铭道：“大少爷大婚后，需过一月方离京。他不是命你找寻上次在宫中打伤我的那人吗？在大少爷临行前，你带邹门主去见他，就说此人便是他要找之人。”
周铭额头冷汗直冒，这岂不是逼自己做那不忠不义之事？
曹炬似猜到他心中所想，道：“你不必多虑。大少爷虽为长子，但如今府中仍是父亲当家，你不过依家父之意行事，不会有人非议。”
周铭苦笑，他又岂有选择的余地？
曹佾在凛风阁眼线众多，曹炬不欲凛风阁之人卷入兄弟纷争。上次他派人将王茂林的首级送至春华阁，邹霜降感恩戴德，言辞间多有讨好之意。曹炬对周铭略有了解，知他并非冥顽不灵之辈，便让李擎天请来了邹霜降。
然请邹霜降前来，实是曹炬无奈之举。要说这世上曹炬最为忌惮之人，非宫中那位老处女莫属。以曹岐的能耐，查出宫中那人的身份并非难事，母亲与姑姑曹媛对他毫无防备，何况赵玉炎又是赵婉的弟子，曹岐若向她询问，赵玉炎定会毫无保留地告知。曹炬思来想去，只能先设法瞒住大哥一时。赵婉的真面目曹炬已然见过，邹霜降身为春华阁门主，武功与李擎天不相上下，只需稍加易容，便可让曹岐以为自己与这位绝世高手达成协议，安心返回成都城。
曹炬对周铭道：“你若将此事办妥，日后只要你不再有异心，我虽无法如大少爷般许你总管之位，但可保你这管事之位稳如磐石。”
“小的遵命，”周铭躬身道，“不过成都城来的那两千家将，公子打算如何处置？可要小的将这些人招揽过来为公子效力？”
曹炬淡淡道：“无需如此。”这两千家将曹炬并未放在眼里，其中真正的精英如徐钟等人早已离去，剩下的便由他们去吧。毕竟这些人尚在京城，而非追随曹岐前往剑南节度使处，曹炬自信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且这两千家将人多嘴杂，若再让周铭去招抚，其中必有对曹岐忠心耿耿之人会通风报信。他还要让周铭将邹霜降引见给曹岐，如此一来，邹霜降又怎能取得曹岐的信任？
周铭心中一寒，曹炬既然如此说，这两千家将若仍追随曹岐，日后恐怕大多性命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