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凯笑道:“小弟这番言辞,于官家而言,实乃大不敬之语。为兄忝居刑部之职,断无坐视不管之理。”
曹炬斜目而视,如今三大家族把控朝政,料想这丁凯对官家的敬意,亦不会深厚到哪里去,当下笑道:“小弟此举,实是忧心官家龙体。下月二十七,已然过了冬至,官家若于宫外染了风寒,该当如何?丁二少将小弟的一番赤诚之意,曲解为对官家不敬,究竟是何居心?况且小弟身为军中将领,即便论罪当罚,也应由兵部处置。丁二少才离军中不久,怎连这等道理都忘却了?令叔身为刑部尚书,莫非要插手军中事务,与狄大人一较高下不成?”
丁凯道:“小弟你口若悬河,为兄向来甘拜下风。且六部各司其职,职责分明,家叔岂会行此不当之事?只是狄大人公正不阿,若小弟真犯了过错,他定不会顾念情面。”
曹炬道:“那是自然,故而小弟平日里行事,不得不谨小慎微。哪像你们刑部,俨然已成丁家之天下,丁二少自然能够肆意而为。”
曹妙音插口道:“小弟,你怎的整日丁二少丁二少地称呼,姐夫也不叫一声。”
曹炬道:“还是丁二少喊着顺口,这‘姐夫’二字,不过是对外人称呼所用。小弟在他人面前,对丁二少可是礼数周全,恭敬有加。”
曹夫人轻叩桌面,道:“好了,你们几个别再吵闹,菜都快凉了,赶紧用饭。”
曹炬道:“孩儿谨遵母亲教诲。只是姐夫难得光临曹家,来人呐,这酒杯太过小巧,换大碗来。”
曹妙音赶忙道:“娘,您瞧瞧小弟又在胡闹。整个京城谁人不知,曹家五公子酒量惊人,饮酒如饮水,花费金子如粪土,凯儿如何能承受得住?”
曹炬叹道:“二姐,果真是女生外向,你如今一门心思护着自己夫君。四姐,日后你该不会也如此对待小弟吧。”
坐在杨小云身旁的曹妙琴微蹙眉头,道:“你们之间的事,扯我作甚。小云,别理他们,咱们且用菜。”
杨小云出身大理书香门第,腹有诗书,才学不凡。曹妙琴平日亦喜沉浸于书卷之中,二人相识后,志趣相投,遂成闺中密友。只是曹妙琴时常往碧水园跑,令曹炬心中大为不悦。
曹炬终究还是让步,以小杯与丁凯连饮三杯,道:“二少,你与二姐此番归来,想必不只是回乡省亲这般简单吧?”
丁凯起身道:“岳母大人,家父有意让凯儿前往外地历练,或出任某地知府。妙音便不一同前往,届时还望岳父岳母多多关照。”
曹夫人颔首道:“男儿志在四方,以你的才具,必能为一方百姓谋福祉。妙音之事,你无需挂怀。”
曹炬却笑道:“二少,即便你离了京城,二姐怕大多时候还是留在丁家。家父归期未定,你究竟所为何事,不妨直言,有事娘可代为转达。小弟猜测,你可是为了任职之地的事宜?”
丁凯深知这内弟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缜密,自己的来意怕是难以隐瞒,无奈说道:“此乃家父之意。凯儿原本欲往北线某府任职,可家父却命凯儿前来请示岳父大人。”
曹夫人瞬间明白,北线战事将起,丁凯身为文官,若前往该地,兵荒马乱之际,恐有闪失,丁谓自然不舍。既然前来请示曹佾,想必是想在南线任职。曹夫人心中犹豫,南线几乎是曹佾的势力范围,丁凯虽是女婿,但让丁家人在那儿为官,不知曹佾意下如何,只得说道:“凯儿的心思,为娘明白了。待老爷归来,为娘便与他商议。”
与此同时,吏部侍郎韩琦府中,正设宴为远道而来的侄女舒晓云接风洗尘。韩琦的几个儿女不知父亲真实身份,只当舒晓云是寻常亲戚,皆为其风姿所倾倒。两位公子更是目光灼灼,纷纷上前讨好,妄图赢得表妹青睐。韩琦看在眼里,暗自摇头,心中暗骂儿子糊涂,这女子岂是他们能招惹的?
宴毕,韩琦以舒晓云旅途劳顿为由,遣散子女,屋中仅余舒晓云三人及韩琦夫妇。
舒晓云漫不经心地抿了口水,心中烦闷不已。初离幽州时,她雄心万丈,不料刚至汴梁城,便陷入困境。曹炬离去时,满脸疑虑,以曹家的势力,自己日后稍有举动,恐难逃过他们的耳目。如今稳妥之计,便是在京城暂避数月,再寻借口离去。
然而,舒晓云思来想去,终是心有不甘。就这般无功而返,契丹皇帝或许并不介怀,他一心只想将自己纳入后宫。可宫门深似海,宫中嫔妃哪个在朝中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自己虽认萧天佑为义父,但这位威名远扬的名将对自己心存戒备,若自己遭遇困境,恐难指望他施以援手,唯一可倚仗的,唯有契丹皇帝。
契丹皇帝?舒晓云冷笑一声,契丹皇帝如今对自己痴迷万分,可日后又当如何?他贵为一国之君,天下女子任其采撷,谁知他心意是否会变?听闻那皇后与契丹皇帝自幼相伴,当初二人感情深厚,可如今呢?契丹皇帝在自己别院逗留的时日,可比在皇后宫中多得多。
不行,绝不能就此返回幽州!舒晓云暗自握紧双拳,定要在此地有所建树,借此掌控纳言所,培植自己的势力。否则,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没了契丹皇帝的庇护,即便自己心思深沉,随便一个小官吏也能肆意欺辱自己。
韩琦亦是满心苦恼,自接到舒晓云要来的消息,便知自己这几年的安稳日子即将终结。韩琦离开辽国多年,虽不知舒晓云底细,但明白此女能获契丹皇帝宠爱,绝非自己能得罪的。起初,韩琦打算全力协助舒晓云,毕竟密报称她是来收集大宋情报,只要她不惹事生非,对自己并无大碍。可曹炬陪舒晓云来府后,一切都变了。曹炬既已对舒晓云起疑,自己也难脱干系。韩琦一想起曹佾那阴冷的眼神,便忍不住浑身发寒。
韩琦恶狠狠地瞪了舒晓云一眼,这女子,简直就是灾星!若自己遭遇不测,定要拉这女子陪葬。
舒晓云冷冷瞥了韩琦一眼,心想此人能在大宋位居高官,想必有些本事,只是享福多年,当年的锋芒怕是早已消磨殆尽。
舒晓云忽然展颜一笑,起身行礼道:“韩大人,小女子一时不慎,竟将那曹炬引来,累及大人,小女子在此赔罪。”
韩琦呵呵一笑,道:“舒姑娘此言差矣,你我同为大辽效力,此类情形在所难免。”
舒晓云道:“大人如此宽宏大量,小女子心中深感愧疚。对了,方才未及向大人介绍,这是小女子的贴身丫鬟,名唤翠花。翠花,还不快来见过韩大人。”
待翠花见过韩琦,舒晓云走到萧大娘子身旁,道:“这位是小女子的干娘,她并非姓燕,而是姓萧。”
辽国萧姓众多,然在此情此景下,韩琦闻言仍心头一紧,结结巴巴道:“萧?这位竟是萧家之人?”
舒晓云笑意更盛,道:“不错,干娘乃是当今萧家家主的大姐。”
萧大娘子向韩琦微微拱手,道:“老身萧云娘,见过韩大人。”
韩琦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当年在下离开辽国前,曾受萧三先生点拨,对云州萧家,早已心生敬仰。”
萧大娘子道:“那想必是二十年前之事了,大人所提及的,应是萧玉山,他是萧家旁系子弟,论起来与老身同辈。如此说来,大家都非外人。”
舒晓云娇笑着俯身行礼,道:“如此,小女子自称是韩大人的侄女,倒也恰当。”
韩琦将舒晓云扶起,道:“舒姑娘客气了,请坐。”
舒晓云落座后道:“韩大人,今日小女子遇见的那少年曹炬,大人可有所了解?”
韩琦道:“此子年纪尚轻,仅在军中任职。禁军隶属兵部,而老夫身处吏部,平日与他交集甚少。然曹佾有意立幼子,此事朝中大臣皆知,故而老夫对这小子也多有留意。他平日里行事低调,整日与一群禁军军官饮酒作乐。但据老夫所知,禁军中三大家族子弟,皆对他心悦诚服。即便与曹家略有嫌隙的丁家人,对他亦是口服心服。可以说,在禁军中,都统制赵无忌的话,都不如这小子有分量。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手段,这曹炬绝非等闲之辈。”
舒晓云道:“这莫不是因为他是曹佾之子的缘故?”
韩琦摇头道:“老夫当年亦在大辽军中待过,军中与别处不同,一切凭本事说话。否则,即便身为枢密使之子,他人表面恭敬,背后也未必将你放在眼里。所以说,此子将来必成大器。相较曹佾,曹炬更是文武双全,深得宁远侯毕士安真传。听闻,连曹家第一猛将曹安泰都不是他的对手,且这还是三年前之事。”
萧大娘子道:“此言不虚,单论武功,天下能胜过他的,恐怕不超过十人。”
舒晓云对曹炬的武功倒不太在意,难道他还能以一敌万不成?古往今来的名将,又有谁能仅凭一己之力扭转战局?但此人若如毕士安那般精通兵法,可就棘手了。虽说目前尚未看出端倪,但毕士安既然如此看重这个外孙,其中必定有因。
韩琦见萧大娘子所言比自己更为夸张,心中有些不信,道:“不会吧,此子曾在宫中被一人打得几近丧命。”
萧大娘子瞳孔一缩,道:“那人可是姓温?”
韩琦点头道:“正是,此人深受官家器重,甚至超过狄青。依老夫之见,曹家真正忌惮的,便是此人。否则,以曹家的势力,欲夺皇权称帝,恐无人能阻。不过曹佾似乎并无此念,毕竟此举犯天下之大忌。”
舒晓云道:“若曹佾真欲篡位,大宋皇室可有反抗之力?”
韩琦沉思片刻道:“难!大宋皇家有祖训,除官家外,皇家子弟不得掌权。各地皇室宗亲虽多,但皆无实权。如此一来,皇家内斗虽止,可朝中大权却尽归三大家族。往昔他们相互制衡,如今却狼狈为奸,军中和各地官员大多为其党羽。官家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朝中仍忠心于他的大臣,唯有老夫与狄青二人。嘿,若不是老夫为大辽效力,还真难说会不会迫于形势投向曹佾。”
舒晓云讥讽道:“官家竟至如此境地,当真古今罕见,难怪近年来甚少过问政事。那大宋储君如何,听闻亦是不成器之辈?”
韩琦道:“储君赵拓这几年长进不少,沉稳了许多。据宫中传言,这多亏了他的一位爱妃。此女虽出身平凡,但貌若天仙,手段了得。有她辅佐,储君方能在宫中与曹佾之妹曹媛抗衡。”
舒晓云顿时兴致盎然:“哦?大宋皇宫竟有如此女子,不知她姓甚名谁?”
韩琦道:“此女名叫高滔滔。”
“高滔滔?”舒晓云手一颤,茶盏瞬间掉落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