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谓面上带笑,悠悠说道:“往后这数十载光阴,曹家真正称得上盟友的,实则是我丁家。你我两家曾数次联姻,若论起辈分来,公伯你母亲那一辈,应与老夫姑母同辈。而毕家向来对官家忠心耿耿,曹毕两家明里暗里争斗不断,这般局面直至二十年前才有了转变。尤其是公伯你迎娶了毕家大小姐之后,曹毕两家方才携手同行,而我丁家也就再度站到了官家这边。”
丁谓忽然目光一转,看向曹佾,道:“我丁家一直对你们曹毕两家的关系深感疑惑。你两家看似渊源极深,虽平日里争斗不休,但一旦一方遭遇危难,另一方必定最先伸出援手。这百余年以来,曹毕两家历经了诸多危机,然而每到紧要关头,总能齐心协力,共渡难关。这其中究竟是何缘故?想当年,曹旭与你岳父毕士安在朝中简直如同仇敌,老夫那时还年轻,在一旁看着都不禁胆战心惊。可如今呢,曹旭自从将曹家宗主之位传给你之后,竟时常跑到毕士安府中找他钓鱼。若不是深知报信之人绝不敢欺瞒老夫,老夫简直要把这当作笑谈了。”
曹佾默默不语,心下暗自思忖,总不能把两家先祖乃是明教出身的师兄弟这等隐秘告知于他吧。
丁谓原本也没期望他能回应,继续说道:“可惜官家并未看清其中关键。自登基那日起,便一门心思地想要铲除曹家,却没留意到毕士安时常暗中帮扶曹家。官家竭力促成你与毕家大小姐的婚事,这更是一步错棋。原本在京中的曹家已渐渐走向没落,曹旭却偏偏将你推上这宗主之位,老夫猜测,毕家在其中必定出了大力。如今曹毕两家紧密相连,毕士安又没有儿子,毕家的势力大多掌控在你夫人手中,且你们的三个儿子也都是她所生。如此情形下,官家想要铲除曹家,谈何容易。”
曹佾神色冷峻,说道:“宰执大人分析得如此透彻,公伯实在深感佩服。”
丁谓道:“公伯切莫误会,老夫不过是忍不住猜测一番罢了。自腾家、石家覆灭,萧家不知去向,如今朝中便只剩下曹毕丁三家。这几十年来,朝政安稳,天下太平,我大宋的国力也日益强盛。遥想当年,仅仅一个大辽国,便险些把我朝打得连大名府都保不住,可前些日子同时对大理国和大辽国用兵,却显得游刃有余,公伯你更是将大理国打得元气大伤。倘若这般情形再维持十年,我大宋收复燕云、一统天下,便绝非只是纸上谈兵。”
曹佾听闻此言,心中不禁为之一动,这恰恰是他一生梦寐以求的宏伟抱负,却未曾料到,眼前这位老谋深算的丁谓,竟然与他有着同样的想法。
曹佾毕竟在官场浸淫多年,不会轻易轻信于人。思索片刻后,他神色平淡地说道:“然而,如今官家对曹家猜忌极深,我曹家族人虽满心想要报效国家,却苦于报国无门呐。”
丁谓并不回应他的话,反而话锋一转,问道:“听闻公伯你曾经对天发誓,今生绝不背叛大宋,可有此事?”
曹佾心中暗暗警觉起来,这话是他在狄青府上所说,看来这老狐狸果然耳目众多。于是,他也并不否认,坦然道:“正是。”
丁谓微微点头,说道:“自古以来,官家最担忧的便是臣子篡位,因此对我们这些权臣防范甚严,这也不能说官家的顾虑毫无道理。既然公伯立下了这般誓言,老夫也就稍微放心了些。日后只要你不违背此誓,一旦曹家遭遇危急之时,我丁家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曹佾闻言,心中一惊。见丁谓如此说法,索性直接问道:“宰执为何会有此等说法?”
丁谓道:“老夫方才已然说过,我丁家恪守的是大宋的平衡之道。官家妄图铲除曹毕两家,这本身就是一步失策之举。此事无论成败与否,大宋必定元气大伤。大辽对我大宋虎视眈眈,屯兵于北线,一旦有机可乘,定会挥师南下,如此一来,大宋便危在旦夕。倘若大宋不复存在,我丁家又怎能独善其身?即便能够将大辽阻挡在边境之外,可没了曹毕两家,对我丁家又有什么好处呢?老夫如今身为当朝宰执,位居百官之首,丁家门生弟子虽说比不上曹家众多,但也可谓是遍布天下。到那时,官家最忌惮的便会是我丁家,所重用的必定是狄青、汪邵敏和韩琦等人。可这三人的才能实在是不过尔尔,就说那狄青,虽擅长行军打仗,但在从政方面简直就是一介莽夫。曹毕两家留下的空缺,必然会由他们几家的子弟填补。然而,他们这些人为官最多不过三代,门生弟子又哪有曹毕两家这般人才济济。届时,大批平庸之辈充斥朝堂,朝政必将大乱,大宋的朝政又怎能经得起两次这般大乱呢?”
曹佾依旧沉默不语,静静听着丁谓的分析。
丁谓忽然一笑,说道:“何况汪邵敏等人一旦掌握大权,我丁家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若有机会,他们定会对我丁家赶尽杀绝。老夫这条老命倒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总得为儿孙后代考虑考虑。曹毕丁三家轮番执掌朝政多年,虽说彼此之间纷争不断,但总能把握好一个‘度’字,相互之间还是有些香火情分的。况且老夫与你们两家争斗多年,倒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老夫这宰执之位还打算再坐上几年,有公伯你这样的对手,倒也是一件快事。至于狄青和汪邵敏等人,老夫还真不屑与他们为伍,你瞧瞧今日这婚事,办得简直毫无品味。”
曹佾笑道:“宰执大人既然都这么说了,公伯自然也愿奉陪到底。只是公伯心中有些不解,如今官家已然不再对曹家步步紧逼,宰执大人的这些话,是不是有些言重了呢?”
丁谓冷哼一声,说道:“公伯,你以为老夫说的是当今官家吗?当今官家虽说优柔寡断,算不上是英明之主,但好歹还懂得识人用人,懂得权衡利弊。若他龙体安康,今日这番话老夫也就不会说了。”
曹佾目光紧紧盯着丁谓,问道:“宰执大人指的是储君?”
丁谓点点头,说道:“你可知道前些日子,他到了老夫府上,与老夫商议了些什么吗?”
曹佾不屑地一笑,说道:“储君对曹家怨恨已久,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想让宰执大人助他对付曹家罢了。”
丁谓冷哼一声,说道:“他到了老夫府上,态度倒是颇为谦恭,想必这两年官家也教了他不少道理。他先是与老夫探讨治国之道,想来是临时找人捉刀代笔的,老夫不过稍加追问,他便破绽百出,只是反复强调你们曹毕两家乃是朝中最大的祸患,若不铲除,天下便不得安宁。老夫耐着性子向他解释,如今强敌环伺,况且你们曹毕两家掌控着剑南节度使大营,北线、西宁防线也根基深厚,维持现状才是上策,而且曹毕两家并无反叛之意,又何必苦苦相逼。那储君一听,脸色瞬间大变,大概是没想到老夫会如此说,转身便告辞离去,看来连我丁家也一并怨恨上了。”
曹佾沉思良久,忽然笑道:“多谢宰执大人直言相告,日后若丁家有难处,曹家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丁谓看着他,说道:“可储君用不了几年便要即位,公伯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曹佾道:“宰执大人有何良策?”
丁谓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断其羽翼。”
曹佾微微一笑,说道:“宰执请讲。”
丁谓道:“狄青是公伯你的昔日好友,且在军中威望颇高,暂且动不得。这汪邵敏和韩琦一心忠于官家,也是储君的心腹之人,不如你我联手,先将他们除去。不过事成之后,这刑部尚书的位子,可得由我丁家子弟来出任。”
曹佾心中暗自盘算,不论丁谓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此事对曹家来说,确实是有利无害,于是笑道:“好吧。不过此事详情,还是回头再仔细商议,今日毕竟是人家大喜的日子。”
丁谓嘿嘿一笑,目光望向汪邵敏,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机。
恰在此时,狄青从里面走了出来,与曹佾和丁谓迎面撞个正着。
狄青见这两人站在一起,有说有笑,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又觉得有些尴尬。思索片刻后,他还是拱手行礼,说道:“下官参见宰执大人、枢密使大人。”
丁谓笑道:“原来是狄大人啊,这么早便要告辞了?”
狄青道:“正是,下官还有要事在身,方才已经向汪大人告辞过了。”说罢,冲二人行了一礼,转身便欲离开。
曹佾见他对自己如此冷淡,心中不禁有气。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说道:“狄大人请留步,本官有一事想与你商量。”
狄青转过身来,见曹佾笑得不怀好意,心中顿时一凛,勉强说道:“枢密使大人请讲。”
曹佾故作思索状,说道:“你家大女儿可是叫萍儿?当年,她与我家岯儿曾指腹为婚。今日见汪大人与韩大人联姻,本官心中甚是羡慕。想来这两个孩子如今也都不小了,本官想与狄大人商议商议,何时为他们把亲事办了呢?”
一旁的丁谓听闻此言,心中一惊,暗自思忖,曹狄两家这是要联姻?随即又哑然失笑,心想,当年曹佾与狄青交情深厚,定下一两门亲事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今日此时曹佾突然提起此事,怕是存心要让狄青难堪了。
狄青果然脸色一红,迟疑着说道:“这个……”当年两家确实订下了这门亲事,狄青也一直铭记在心,原本打算等曹佾进京后便着手操办此事。可如今曹佾与官家已然势如水火,若是答应下来,官家那边实在是无法交代。
狄青一时之间,头痛不已。
曹佾脸色一沉,说道:“怎么,狄大人这是想悔婚不成?难道是我家岯儿品行不端,还是我曹家高攀不上你狄家?”
丁谓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道:“公伯此言差矣,狄大人与你,一个身为兵部尚书,一个贵为当朝枢密使,门当户对得很呐。这两个孩子老夫也都见过,甚是般配,狄大人又怎会不同意呢?”
狄青怒视了丁谓一眼,心中暗自骂道,关你何事,平日里你们俩不是势同水火吗,今日怎么就沆瀣一气了。
曹佾冷哼一声,说道:“可狄大人却推三阻四,不知是何居心?”
狄青瞪着曹佾,正欲发作,可转念一想,还是强压下怒火。若真要悔婚,自己在道理上绝对站不住脚,除非抵赖当初并无指腹为婚这回事,可狄青自问做不出这般厚颜无耻之事,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道:“枢密使大人,此事容下官回去与夫人商量之后,再做定夺。”
曹佾双手一摊,说道:“这如何使得?我家夫人为了你家萍儿,不知推却了多少上门为岯儿提亲之人。你如此拖延,莫不是想让我曹家绝后不成?”曹佾存心要逼狄青就范,谁让这狄青每次见了自己都爱答不理,仿佛自己亏欠他什么似的。仔细算来,应该是他狄家欠曹家一个女儿才对。倘若狄青真的受不了答应此事,曹佾倒也无所谓,那狄萍他也曾见过几次,生得文静娴淑,不失为岯儿的一个良配,何况还能借此离间狄青与官家的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狄青心中愤懑不已,暗自想道,你曹佾光儿子就有三个,就算曹岯终身不娶,曹家也绝不了后。想到这里,狄青灵机一动,说道:“枢密使大人,你家大公子和二小姐至今都尚未婚配,我家萍儿的事,也不用如此着急吧。”
曹佾微微一怔,心想这狄青何时心思转得这般快了。思索一番后,他说道:“岐儿与成都知府李大人府上的小姐早有婚约,此次他去剑南节度使大营,正好可以完婚。至于欣儿……”
丁谓突然接口道:“公伯,老夫幼子凯儿至今尚未婚配,今日老夫冒昧,替犬子向公伯提亲。”
曹佾愣住了,着实没想到丁谓也会趁机提出此事。
狄青见状,赶忙施了一礼,说道:“既然宰执大人有此心意,枢密使大人,小女之事,还是过些时日再说吧。”说罢,便匆匆离去。
曹佾望着狄青远去的背影,心中不解,问道:“宰执大人,你为何当着狄青的面提及此事,难道就不怕他禀报官家吗?”
丁谓傲然一笑,说道:“那又何妨?公伯若答应此事,丁家与曹家联姻,你家欣儿又是毕士安老侯爷的外孙女,这大宋又有何人敢出面阻拦?况且,此举也可借此警告一下储君,让他明白,就凭他的能力,将来还是安安分分地做好官家便罢了。”
曹佾沉默半晌,心中暗自思索,若丁谓先前所说的皆是肺腑之言,那么曹毕丁三家便是结盟共同对抗官家了。如此说来,两家联姻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于是,他缓缓说道:“此事本官回府之后,尚需与夫人商议一番,明日再给宰执大人答复。”
丁谓笑道:“此事老夫确实有些唐突了,还望公伯见谅。”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便回到厅内与汪邵敏告辞,而后各自起程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