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家法
日月重照2025-10-14 08:504,223

  车并没有停下,而是径直驶入了曹府,到了内院门口车夫勒住缰绳,跳了下来躬身道:“五公子,到了。”

  曹炬吩咐李福将姑姑给的那箱子送回碧水园,自己则提步向院内走去。此时晨光已透进曹府朱门,院内青砖铺就的小径旁,几株宋梅正含苞待放,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院内三个正在清扫落叶的丫头,见来人衣上沾着西宁风沙,宋式圆领襕衫的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先是愣了片刻,待看清那张虽染风霜却依旧清秀的面容,才惊觉是自家五少爷。脑子活络的翠儿当即丢下扫帚,拔腿就往后院禀报;余下两个丫头直待曹炬从身边走过,才如梦初醒地交头接耳:

  “……方才那个竟是五少爷?怎的这般风尘仆仆就回府了?”

  “瞧着比去西宁前瘦了好些,眉宇间倒多了几分英气。”

  “糟了!早知道今日回府,我该把老夫人赏的珍珠耳坠戴上,这般素净模样,岂不失了礼数?”

  “我更糊涂!午后小憩起来,连脂粉都没敢多敷,万一冲撞了少爷可如何是好?”

  曹炬将丫头们的话听在耳里,嘴角不由掠过一丝浅笑——这些丫头平日爱俏,此刻倒这般拘谨。他转念想起,府里丫头最羡慕的便是碧水园的可人、清雯,前两年自己行冠礼后,碧水园需添八个婢女,各院丫头为争这个名额,连压箱底的私房钱都拿出来贿赂李福,若不是翠二娘管得严,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

  行至父亲书房外,曹炬顿住脚步。这书房是典型的宋代歇山顶建筑,檐下挂着“慎思堂”的木匾,门旁对联写着“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透着几分庄重。他整了整衣襟,轻声道:“父亲,小五求见。”

  书房内却传来曹夫人毕雅蝶的声音,温婉中带着几分急切:“炬儿?快进来!不过离府半载,怎的反倒生分了?”

  推门而入,曹夫人已迎至跟前。她身着月白宋式褙子,鬓边插着一支羊脂白玉簪,手上还握着刚绣到一半的兰草纹绢帕。曹炬躬身行礼:“孩儿见过娘亲。”

  “免了免了。”曹夫人拉着他的手细细端详,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不由皱了皱眉,随即转头对端坐于宋式书案后的曹佾笑道,“公伯你瞧,炬儿愈发有大人模样了,只是这皮肤怎的晒得这般黑,手上还磨出了茧子?”

  曹佾却未接话,只是从案上抬起眼,目光扫过曹炬,带着几分审视,半晌才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曹夫人见夫君这般模样,悄悄对曹炬一撇嘴,两眼向上一翻——这是娘俩的默契暗号,意思是“你父亲正气头上,娘也没法子”。曹炬向父亲瞟了一眼,右眉微挑,用眼神询问“父亲为何动怒”。

  不想曹夫人竟突然面露愠色,狠狠瞪了他一眼。曹炬心头一沉,瞬间明白——不仅父亲,连娘亲也在生自己的气,方才那一眼不过是提醒,可到底是哪件事惹得双亲动怒?

  他挠了挠头,细细回想在西宁的所作所为:擅自调兵、与大漠各部周旋、甚至私放了明教的人……桩桩件件都够得上“胆大包天”,一时竟分不清父亲要追究哪一件。

  曹佾忽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二人的小动作。他虽未抬头,却早已猜到这娘俩在眉目传情,当下沉声道:“炬儿,上前回话。”

  曹炬忙上前一步,躬身道:“孩儿拜见父亲。”

  “嗯,回来了?”曹佾终于放下手中的毛笔,语气平淡却带着威严,“定仪公主如今情形如何?”

  曹炬将赵灵儿重伤、赵婉闭关施救之事细细禀报,只是想起赵婉今日言语间的恍惚,他没敢打包票,只道:“定仪公主已闭关疗伤,能否救回灵儿姑娘,孩儿不敢妄断。”

  曹佾与曹夫人对视一眼,均面露忧虑。他二人虽不通武功,却深知峨眉派传人对朝堂的影响——如今大宋朝堂靠着“曹毕丁”三大家族与皇室相互制衡,若赵灵儿有个三长两短,这平衡怕是要被打破。

  曹夫人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但愿灵儿这孩子能吉人天相吧。炬儿,你这几日多进宫走动,一有消息便即刻回禀你父亲。”她虽对赵灵儿无甚好感,却也不愿见这单纯丫头就此殒命。

  “是,娘亲。”曹炬点头应下,随即话锋一转,“父亲,此次因定仪公主之事紧急,孩儿急着回京,西宁诸事只得托付韩琦韩大人代为处置……”

  “西宁的事稍后再议!”曹佾猛地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厉,“炬儿,你可知罪?”

  曹炬本想借西宁之事转移话题,不想父亲根本不接茬,只好垂头丧气地应道:“孩儿知罪……”

  “啪!”曹佾一掌拍在书案上,案上的宋瓷笔洗被震得嗡嗡作响,“你平日虽胆大,却还懂得谨慎行事,可此次竟糊涂至此!”

  “今日?”曹炬茫然抬头——从西宁回汴梁这一路,他既未惹事,也未违制,实在想不出哪里错了。见父亲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他只好硬着头皮问道:“请父亲明示,孩儿究竟错在何处?”

  “嗤!”曹夫人忍不住笑出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平日那般机灵,今日怎的转不过弯来?

  曹佾见他仍是一副茫然模样,怒气更盛:“自古以来,皇宫便是是非之地!你倒好,一个堂堂男子,在满是宫女、连个太监都没有的长平宫内,从三更天逗留至次日近午时!此事若传扬出去,非但你曹府颜面尽失,连定仪公主的清誉也要被你毁了!”

  曹炬如遭雷击,万万没想到父亲不问西宁军务,反倒揪着昨夜的事不放。他转头看向娘亲,见她亦是满面愠色,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夜只顾着担忧赵灵儿伤势,竟忘了男女避嫌,确实不妥。

  “莫要以为你们回来得隐秘!”曹佾越说越怒,“打开宫门的禁军、沿途遇见的宫女太监、长平宫的侍从,这么多人都瞧得明明白白,你叫为父如何替你堵悠悠众口?”

  曹炬小声辩解:“孩儿与定仪公主昨夜回宫时,已严令所有人不得泄露此事,违令者斩无赦……”

  “斩无赦?”曹佾冷笑一声,“为父既能知晓此事,丁谓那老狐狸岂会不知?你以为这等事能瞒多久?”

  “孩儿……孩儿是奉定仪公主之命留下的!”曹炬仍想挣扎。

  “一派胡言!”曹佾再拍书案,声响比先前更甚,“今晨为父已派人问过贺老太医,明明是你自己出言相求,才留在长平宫的!”

  谎言被当场拆穿,曹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好低头认罪:“孩儿知错……”

  “一句知错便算了事?”曹佾厉声道,“自行去内堂,在先祖灵位前跪着,等候家法处置!”

  曹炬不敢再辩驳,只得垂头向内堂走去。

  待曹炬走后,曹夫人急了,上前一步道:“夫君,前日父亲家书中说,炬儿在贺兰山之战中重伤昏迷数日,如今伤势未愈,如何禁得住家法?”

  曹佾这才想起儿子的伤势,却仍嘴硬道:“他既能十多日从西宁赶回汴梁,伤势想来已无大碍。”

  “正因如此,才更受不得家法!”曹夫人腾地站起身,语气带着几分执拗,“他千里奔波,身子本就虚弱,再受杖责,岂非要了他半条命?”

  曹佾气道:“话已出口,岂能轻易收回?”

  “妾身不管!”曹夫人寸步不让,“炬儿不过是担心灵儿,有何大错?倒是定仪公主,年纪不小了,竟不知避嫌,炬儿一求便让他留下,也不想想自己还是未嫁之身!炬儿虽年轻,可这般年纪的官宦子弟,生儿育女的不在少数,真要是坏了名声,也是她自找的!”

  曹佾不知赵婉当时心神恍惚,对她本就有怨言,听夫人这么说,语气软了些:“罢了,稍后执行家法时,为夫会手下留情。再说炬儿武功不弱,有内力护体,应无大碍。”

  曹夫人勉强应下,又道:“夫君也不必太过忧心。炬儿说定仪公主数日后便会出关,那女子行事向来蛮横,据刘家聪秘报,她连清华郡王的爵位都敢革,到时让媛妹不经意间将流言透露给她,以她的性子,定会用雷霆手段平息此事,无需我们费心。”

  曹佾长叹一声:“纵然如此,炬儿也太不知自爱!前两年他与灵儿的事,就闹得汴梁城里人人皆知……”

  “那是闲人嚼舌根!”曹夫人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护短,“那时炬儿与灵儿才多大?不过是两小无猜,算什么大事?”

  “你就知道帮他开脱,真是慈母多败儿!”曹佾气道。

  “慈母多败儿?”曹夫人当即抓住话柄,嘴角扬起笑意,“夫君这话可不对!汴梁城里,哪家子弟能比得上炬儿?他唯一的不足,便是太过老成,只有与灵儿的这点事,才显露出几分孩童心性,夫君就宽容些吧。”

  曹佾被怼得哑口无言,看着夫人洋洋得意的模样,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啦,”曹夫人见好就收,语气缓和下来,“炬儿离京多日,夫君也累了。如今他回来了,许多事便可交给他去办……对了,炬儿这次在西宁擅自行动,夫君打算如何处置?”

  曹佾瞪了她一眼,故意气道:“为夫想将他关入府内黑牢,好好反省,你舍得吗?”

  曹夫人知他是气话,笑着应道:“妾身听夫君的,夫君说如何便如何。”

  曹佾对这护子的夫人毫无办法,只得拂袖向内堂走去。

  “你去哪?”曹夫人连忙跟上。

  “执行家法。”曹佾头也不回。

  夫妇二人行至内堂,只见曹炬正跪在曹家历代先祖灵位前。灵位前的宋式供桌上,燃着两根大红烛,烛光照在他挺直的脊梁上,竟透着几分倔强。曹佾见他这般模样,怒气不由消了大半。而曹炬虽背对着门口,却早已听见脚步声,察觉身后并无家将跟随,心中顿时放宽——父亲虽严厉,却绝不会真对自己动重刑。

  曹佾从供桌旁拿起一根竹杖,这竹杖是用湘妃竹制成,打磨得光滑顺手,是曹家惩戒子弟的常用之物。他走到曹炬身后,刚要开口,曹炬已主动解开衣襟,将上身的圆领襕衫脱了下来,随手扔在一旁。

  “等等!”曹夫人突然惊呼出声。

  只见曹炬背上,大片青紫的伤痕尚未消退,虽已结痂,却仍狰狞可怖——他本就生得肌肤白皙,此刻在烛光下,那些伤痕更显刺眼。曹夫人何时见过儿子这般模样,眼泪当即掉了下来,快步上前护住曹炬,对曹佾道:“不许打!你瞧他伤成这样,怎能再受家法?”

  曹佾握着竹杖的手顿住,脸上闪过一丝愧疚,讪讪地将竹杖放回供桌,默不作声。

  曹炬只知自己伤势已无大碍,却不知背上情形这般吓人,仍故作镇定地劝道:“娘,孩儿做错了事,受家法是应当的,您就让开吧。”

  “我不依!”曹夫人紧紧护住他,母子二人拉扯起来。曹佾看了片刻,实在看不下去,喝道:“够了!”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曹佾轻咳一声,语气缓和了些:“起来吧,把衣服穿上。”

  曹夫人一边小声埋怨曹炬不知爱惜自己,一边帮他系好衣衫。曹炬走到父亲跟前,垂手而立,一副知错的模样。

  “此次处罚暂且记下。”曹佾顿了顿,本想说“日后再补”,可转念想起以往记下的家法从未兑现,便干脆改口,“定仪公主之事,对我曹家而言,有弊亦有利——至少她已无心关注西宁。这几日,你与为父、丁谓一同拟写西宁之战的请功奏折,重点放在高尽忠等人的职位调整上。”

  曹炬刚要应“是”,曹佾又道:“不过在此之前,你需将西宁兵变的起因、经过,你当时的想法,尤其是大漠各部那个所谓圣女的出身、来历、今后安置,原原本本写成一册,明日一早交至为父书房。”

  曹炬脸色骤变:“父亲……此事牵连甚广,可否容孩儿多些时日?”

  “为父不听你狡辩!”曹佾大手一挥,语气不容置疑,“只看你如何落笔!且需一次成文,若有隐瞒……有些事,休怪为父不讲情面。”

  曹炬面露难色:“父亲,这般多的事,数万字也未必写得完,一晚上哪够啊?”

  曹佾看着他,缓缓说道:“为父想知晓什么,你心里应当清楚。如何着墨,哪些该详、哪些该略,就看你自己的分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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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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