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炬愁眉苦脸了半晌,又找了个理由,道:“父亲,这实是不便付诸于白纸黑字吧?”
“为父知你口才了得,歪理层出不穷,何况还有你娘在一旁……”曹佾目光扫过曹夫人,话到嘴边又将“胡搅蛮缠”四字咽了回去,沉声道,“若只凭你口头述说,纵是说足一月,也未必能辨得明白。唯有写于纸上,方能一目了然。你在西宁搅出这许多风波,为父已替你挡下无数明枪暗箭,今日若不问清其中细节,日后再遇祸事,我曹家纵有通天手段,也难护你周全!”
曹炬还欲再辩,曹佾却已转过身去,袍袖一拂,语气不容置喙:“回去吧!有何话,待明日再议亦不迟。”
曹炬见状,只得躬身行礼,低声道:“是,孩儿告退。”
“等等!”曹夫人忽出声阻拦,上前一步拉住曹炬衣袖,“娘与你一同去碧水园。”
“你……”曹佾回头,眉头紧锁,似有不满。
曹夫人却不怯他,抬眸反驳:“怎么,妾身便不能去吗?炬儿身上带伤,虽有小云照料,可她终究是外嫁来的媳妇,哪有我这做娘的想得周全?今日我若不跟着,保不齐他又要寻些由头搪塞差事!”
说罢,曹夫人也不看曹佾脸色,拉着曹炬便向外走,只留曹佾在屋内立着,望着二人背影,气得直瞪眼,却又无可奈何。
曹氏夫妇所居的内院,实则是汴梁曹家的正院——历代堂主传下来的基业。这院落占地极广,足有三个碧水园大小,只可惜后院的曹氏宗祠占去近半之地,余下的屋舍园林排布下来,倒显得与碧水园相差无几了。
曹夫人与曹炬行在花丛小径中,正说着西宁的旧事,曹夫人忽抬眼望去,面露喜色,朝着前方挥了挥手。不远处,一名仆妇正陪着个幼童玩耍,那幼童见曹夫人招手,一双圆眼顿时笑成了月牙,跌跌撞撞便朝这边跑过来。这孩子梳着宋代孩童常见的双丫髻,浅青色襦裤衬得他肌肤雪白,脸蛋圆嘟嘟的,活像个粉捏的团子,正是曹家长子的孩儿勇儿。
曹夫人忙迎上前,俯身张开双臂,勇儿咯咯笑着扑进她怀中。曹夫人将他抱起,伸手拧了拧他的脸蛋,又指了指曹炬,对勇儿道:“勇儿,快叫五叔。”说完,又转头对曹炬解释:“这是你大哥的孩儿,自你去西宁后,他已长这么大了。”
赵玉炎被幽禁之事,曹炬早已知晓,只是此刻不愿提及,便强压下心头思绪,对着勇儿笑了笑,抬手想逗他。勇儿见是陌生人,顿时收了笑,眼神里满是迟疑。曹夫人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勇儿顿时又眉开眼笑,脆生生叫了声:“五叔。”
曹炬见这孩子这般可爱,心中也生出几分喜爱,应了一声,便想伸手摸他脸蛋。可手刚伸到半空,就被曹夫人一巴掌拍了回去:“也不瞧瞧你自己,浑身尘土,别弄脏了我家勇儿!”
曹炬讪讪收回手,问道:“勇儿瞧着还不足三岁,竟已这般会说话了?”
“那是自然!”曹夫人抱着勇儿颠了颠,惹得勇儿又是一阵笑,“他这般大时,可比你儿时机灵多了,日后定是个有出息的。”又补充道:“你大哥家还有个女娃儿,不过尚未满月,现由乳母带着,你有空也去瞧瞧,也好认认亲。”
“是。”曹炬应了一声,见曹夫人抱着勇儿不肯撒手,又道,“那孩儿先回碧水园了,父亲吩咐的事,还得抓紧办,免得他又怪罪。”
曹夫人却道:“不急!娘和勇儿与你一同去。”
曹炬一愣,奇道:“勇儿也去?”
曹夫人白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勇儿最爱吃可人做的小菜,方才我便是跟他说,要带他去碧水园吃好吃的,他才肯叫你五叔的。不然这孩子认生,哪会这般快与你亲近?”
“原来如此。”曹炬恍然大悟,对着勇儿笑道,“再叫一声五叔来听听,回头五叔让可人给你做最好吃的点心。”
许是血脉相连,勇儿此刻已不怯曹炬,张口便叫:“五叔!五叔!五叔!”一连三声,清脆响亮。
曹夫人与曹炬听了,都忍不住笑起来,方才因曹佾而起的沉闷,也消散了大半。
一行人到了碧水园,杨小云早已得了消息,领着可人和清雯等丫环在门口等候。杨小云身着宋代典型的褙子长裙,妆容淡雅,虽面带忧色,却还能稳住神色;可人和清雯则穿着浅粉色襦裙,见了曹炬,眼眶里的泪水便止不住地打转,若不是曹夫人在旁,怕是早已扑上前去问长问短了。
曹炬见状,忙笑道:“我不过去了西宁半年,怎瞧着你们两个,倒像是十年没见一般?这要是被府里的下人瞧见,指不定要笑话我曹家子弟,连离别之苦都受不住呢!”
曹夫人轻轻拍了他一下,嗔道:“为娘还在这儿,你倒先嫌起她们来了?这两个丫头对你一片忠心,你去西宁的日子里,她们日日惦记,连觉都睡不安稳,我看了都心疼。可人、清雯,你们带勇儿去园子里玩,这孩子心心念念着你们,今日便让他尽兴些。”
勇儿见了可人和清雯,早就按捺不住,不等曹夫人松手,便扭着小身子从她怀中滑下来,蹦蹦跳跳跑到两女身边,一手拉着一个,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亲昵得很。
曹炬看着这温馨一幕,嘴角虽带着笑,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勇儿的父亲是曹家长子,母亲是当今官家赵祯的亲妹,这般尊贵的血脉,却只能藏在府中,连见天日都难。无论是曹家,还是皇室,都会将这桩事死死瞒住,勇儿这辈子,怕是难享寻常孩童的天伦之乐了。
“炬儿,小云,随我去书房吧。”曹夫人在一旁开口,打断了曹炬的思绪。
进了书房,屋内陈设着宋代常见的书案、交椅,墙上挂着“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的题字,笔力遒劲,正是曹佾早年所书。曹夫人坐下后,目光落在曹炬身上,几次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可最终还是只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曹炬隐约猜到母亲的心思,便故意岔开话题,笑道:“娘,方才瞧勇儿对可人和清雯那般亲近,倒有些奇怪。府里的仆妇照料他,怎不见他这般热络?”
曹夫人闻言,无奈摇头:“府里的下人哪敢真心待他?个个都怕照顾不周惹祸上身,对他要么过分拘谨,要么啰嗦说教,勇儿瞧着小,心里却明白,自然不喜欢跟他们待在一处。唯有可人、清雯两个丫头,待他如寻常孩童,陪他玩闹,也敢管着他,勇儿才肯与她们亲近。”
曹炬又问:“既是如此,为何不让勇儿时常来碧水园?多跟她们相处,也能让他快活些。”
曹夫人奇道:“你怎知勇儿不时常来?”
曹炬笑道:“若他常来,今日听闻要去碧水园,怎会那般高兴?又怎会初见我时,那般认生?”
曹夫人想想也是,叹了口气:“还不是你父亲!他说偶尔来一次无妨,若来多了,怕你心里有芥蒂,也怕你大哥多想——好像我曹家子弟,都是些斤斤计较的小人一般!”
曹炬苦笑一声:“大哥如何想,孩儿不知。可父亲这般揣测,也太小瞧孩儿了!我曹家一脉相承,勇儿是大哥的孩儿,也是我曹家的骨血,我怎会因这些小事生怨?”
曹夫人听他这话,精神顿时一振:“娘也是这么跟你父亲说的!可他偏不听,说要等你从西宁回来,问过你的意思再议。如今你既这般说,娘明日便去与他理论!”
曹炬沉吟半晌,又道:“娘,勇儿如今也到了启蒙的年纪,可有找好启蒙先生?”
曹夫人摇了摇头:“勇儿还不足三岁,来汴梁也才一个多月,这段时日府里事多,还没来得及为他寻先生。再说,他身份特殊,寻常先生也不敢教,有名望的大儒,又怕走漏风声,这事便一直拖着。”
“那娘觉得小云姐的学识如何?”曹炬看向杨小云,笑着问道。
杨小云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安,看了曹炬一眼,见他神色真诚,不似作伪,便也不作声,只等着曹夫人发话。
“小云的学识,自然是没话说的。”曹夫人却有些犹豫,“可她终究是女子,按规矩,哪有女子做启蒙先生的?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话我曹家不懂礼法。”
“规矩是人定的!”曹炬反驳道,“又不是让勇儿正式拜师,不过是让小云教他认认字、读读《论语》《诗经》罢了。等过几年,他年岁稍长,再寻朝中的大学士拜师,岂不是一样?总好过让他这般浑浑噩噩,连基本的学识都没有。”
曹夫人见他说得在理,又想到勇儿的将来,顿时面露喜色:“好!便依你之言!不过得说好了,只白天送勇儿过来,晚间还是回内院住。不然被府里的下人瞧了去,指不定要传些闲话,说你在私下抚养大哥的孩儿,倒像是我曹家待长房不公一般!”
曹炬心中明白,今日母亲这般做,怕是早有打算——毕竟勇儿是大哥的孩儿,父亲和母亲都怕他因赵玉炎之事,对勇儿心存芥蒂。这类心思,在世家大族中本就常见,曹炬也不点破,只道:“孩儿稍后便写一封信给大哥,将勇儿随小云求学之事告知。小云的才学,大哥早年也知晓,想来不会有异议。”
曹夫人听了,沉默片刻,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也有些哽咽:“如此甚好,倒是比为娘想得还周到……唉,你与你大哥,都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娘这辈子,不求你们大富大贵,只盼着你们兄弟二人能相亲相爱,别因些外物生了嫌隙,便是死也瞑目了。”
曹炬连忙连呸数口,急道:“娘!您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小云,快端些水来,让娘漱漱口,把这晦气话冲掉!”
“小云,别听他的!”曹夫人叫住杨小云,又瞪了曹炬一眼,“娘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倒当真了!你若有心,便把娘的话记在心里——日后无论如何,都要护着你大哥,护着勇儿,莫要忘了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曹炬起身,躬身行礼,语气郑重:“孩儿定谨记娘的教诲……只是,娘,孩儿也说句实情,大哥如今被幽禁,心思怕是与往日不同,即便我有心护着,也不知他是否愿领这份情。”
曹夫人闻言,神色又沉了下去,沉吟片刻,才缓缓道:“七月初三,是你堂爷爷的八十大寿,到时候曹氏一族各地的首要人物都会来汴梁,你大哥与大嫂也会回来。届时,我与你父亲会亲自与他详谈,定能解了你们兄弟间的隔阂。”
曹炬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知道,这事急不来,只能等日后再做打算。
曹夫人今日与曹炬说的,多是沉重之事,此刻说完,倒觉得浑身轻松了些。她看了看曹炬身上的尘土,皱了皱眉,对杨小云吩咐道:“快命下人烧水,让炬儿好好洗个澡,瞧他这模样,倒像是从沙场上刚回来一般。”
杨小云应了声,转身便要出去,可刚走几步,又折返回来,笑道:“夫人不必吩咐了,可人早已让人把水烧好了,就等着公子回来呢。”
曹夫人听了,不禁笑道:“可人这丫头,倒真是细心。她既温柔又懂事,还跟着晓云学了一手好厨艺,我身边的几个丫环,没一个比得上她的。”
曹炬听母亲夸赞可人,心中虽欢喜,却故意违心道:“娘若是喜欢,不如就让可人到您身边侍奉?也好替您分些担子。”
“算了吧。”曹夫人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了然,“我早前私下问过她,她嘴上应着,可那小脸苦得跟什么似的。我瞧着便明白了,她一颗心,早就系在你身上了,我便是强把她留在身边,她也不安心。你呀,日后可得好好待她,莫要负了这丫头的心意。”
曹炬无从分辨,只得干笑一声,对着曹夫人行了一礼,道:“那孩儿便先回房洗漱,书信之事,也得尽快办妥。”说罢,便转身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