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曹佾夫妇携着五个孩儿,踏入宁远侯府。
但见那宁远侯府,楼阁错落,檐牙高啄,尽显大宋府邸之气象。此乃曹夫人阔别近十载后,再度归宁娘家。宁远侯毕士安夫妇早有准备,早早便督促下人,将府邸上下清扫得洁净无尘,一草一木皆精心打理。曹夫人甫一踏入侯府,便与母亲毕老夫人相拥而泣,泪洒当场。曹夫人在京的两位妹妹,亦在旁陪着落泪,一时间,哭声回荡于庭院。毕老侯爷与曹佾见状,赶忙好言劝慰,良久,众人才渐渐止住悲声。
曹夫人旋即唤几个孩子上前,拜见外公外婆。不出曹夫人所料,毕老侯爷目光触及曹炬,顿时双目生辉,仿若明珠在侧,一把拉住曹炬的手,嘘寒问暖,话语如珠般不绝。说起这毕老侯爷,亦是命途坎坷之人,先后有五房妻妾,却接连诞下七个女儿。曹炬心中暗忖,此事着实蹊跷,寻常人家一夫一妻尚无此等巧合,何况多房妻妾,却皆生女,想必是毕老侯爷命中注定如此。
曹炬自幼聪慧,深谙人情世故,知晓眼前这位外公须得用心讨好。当下,他故作天真烂漫之态,言辞乖巧,逗得毕老侯爷夫妇心花怒放,对这个外孙喜爱得无以复加。反观曹岐与曹岯,年岁渐长,自是拉不下脸面,学曹炬那般亲昵承欢。只能眼睁睁瞧着曹炬身旁的礼物越堆越高,心中虽有羡慕,却也无可奈何。
毕老侯爷半生戎马,往昔曾官至西宁防线都统制。虽已年迈,却依旧钟情舞枪弄棒,不减当年豪情。听闻曹夫人半带夸赞地提及曹炬的本领,心中颇有些不信。当下,便命人抬来自己昔日所用的丈八长矛,置于曹炬面前。曹岯在一旁暗自摇头,深知这长矛虽比刘熊平日所使更为粗壮沉重,然于小弟曹炬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
曹炬从容上前,足尖暗暗运力,轻轻一挑,那长矛便如蛟龙腾空,直直飞起。曹炬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旋即舞动起来。但见长矛如龙蛇游走,呼呼生风,寒光闪烁。毕老侯爷看得入神,双目紧紧盯着曹炬,口中不停叫好,对曹炬的喜爱愈发深厚,心中暗自遗憾,为何此子不是自己嫡亲孙儿。
此时,曹佾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曹炬心领神会,知晓父亲要与外公商议要事,便寻了个借口,言称要与外婆同去内府。毕老侯爷虽满心不舍,却也只能松开曹炬的手,转头对曹佾夫妇说道:“你们且到书房一叙。”
众人来到书房,曹夫人开门见山,径直将曹佾近来的状况,详详细细告知毕老侯爷。
毕老侯爷神色凝重,缓缓说道:“官家对曹家的不满,非止一日。曹家那当家的,精明一世,却在此事上犯了糊涂。曹家直系子弟,在地方郡县任职不久,便纷纷调入朝堂。如今早朝之上,曹家之人日益增多。但凡稍有损害曹家利益之事,顷刻间便能涌出四五十位曹氏官员。如此情形,怎能不让官家起了杀意?然曹家传承百余年,在大宋根基深厚,盘根错节,亦非轻易可除。当年公伯未被曹家重视,官家本欲扶持他制衡汴梁曹家,进而掌控曹氏一族。岂料曹家当家的察觉官家意图,当机立断,许诺将曹家宗主之位传予公伯。公伯权衡之下,决定重归曹家。此事老夫不做评判,公伯身为曹氏族人,自有其考量。只是曹家势力因此大增,官家愈发坐立不安。若不是外有大辽威胁,内有所忌惮,官家怕是早已对曹家动手。”
曹夫人在旁撇嘴,心中暗道,曹、毕两家关系错综复杂,自己与夫君已猜出几分端倪。父亲却仍在自己面前佯装不知,无非是因自己身为女子,无法继承毕家宗主之位罢了。
毕老侯爷目光扫过曹佾夫妇,说道:“雅蝶,老夫可为公伯从中周旋,但公伯也需有所行动。曹家在朝中为官者众多,然多为令吏、侍郎之职,且不乏庸碌之辈,不堪大用。公伯可将这些人调离朝堂,如此既不损曹家根基,又能给官家一个交代。”
曹佾沉思片刻,说道:“此事容公伯斟酌一番。虽说公伯如今身为曹家宗主,但还需与大伯商议。”
毕老侯爷点头道:“这是自然。以老夫对那老狐狸的了解,他应能审时度势,知晓轻重。老夫与他争斗数十载,岂会不知他的心思?想必他早料到公伯会来找老夫。”
言罢正事,毕老侯爷忽而展颜笑道:“公伯,你这幼子炬儿,老夫实在喜爱。要不将他过继给老夫,做老夫的孙儿?”
曹佾面露犹豫之色,曹夫人在旁笑着说道:“父亲,您就别拿公伯打趣了。炬儿改姓毕并非不可,只是那几位叔伯兄弟,怕是会心生疑虑。如今曹家已由公伯执掌,毕志超他们几人,可都盯着您呢。”
毕老侯爷神色黯然,叹道:“老夫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膝下无子。几个侄儿与公伯相比,相差甚远,实难入老夫法眼。但宗主之位,终究要在他们之中择选,又有何法?”
毕老侯爷摇了摇头,抛开这些烦心事,对曹佾说道:“公伯,让炬儿在府中住些时日吧。老夫观此子,颇具大将之才,日后必成大器。老夫可为你悉心调教。”
曹佾面露欣喜之色,说道:“炬儿能得您老青睐,实乃他的福分。”
曹炬万未料到,自己在毕老侯爷面前表现太过出众,竟引得老人家执意留他长住。曹夫人担忧他住不习惯,特意派人将杨小云与可人、清雯送来,显然是打算让他安心长住于此。
毕老侯爷心思细腻,很快便发觉曹炬神情郁郁,似有心事。于是关切询问缘由。曹炬本欲随便找个借口敷衍过去,但又念及父亲提及的曹家危机。心想毕家亦是三大家族之一,实力雄厚,外公目前虽站在父亲这边,但能提供何种程度的助力,尚不清楚。不妨借此机会,试探一番。
曹炬抬眼望向毕老侯爷,幽幽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毕老侯爷见状,忙道:“炬儿,有何事但说无妨,只要外公力所能及,定当应允。”
然而,曹炬依旧沉默不语。
毕老侯爷心急如焚,几乎许下上天摘星揽月之诺,曹炬这才苦着脸说道:“孙儿自抵京城,见父亲整日愁容满面。孙儿一心想为父亲分忧,前日父母在房中密谈,孙儿无意间偷听到,竟是官家有意对我家不利。外公,您说孙儿该如何是好?”
毕老侯爷宽慰道:“炬儿莫慌,有外公在此,官家还动不了你父亲。”
曹炬道:“可孙儿听闻,官家乃天下之主,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毕老侯爷眉头微皱,疑惑道:“炬儿,你从何处听来这般言论?此乃腐儒之见,官家偏爱听这些。但这大宋江山,乃是我等几家为赵家打下,岂容他随意决定生死?仅凭赵家,岂能治理好天下?昔日几大家族觊觎皇位,才被官家联合曹、毕等家族一同剿灭。如今你父亲并无异心,官家若想加害,外公绝不答应。你父亲既让外公去游说官家,外公明日便去,与官家把话讲清楚。”
曹炬睁大眼睛,惊道:“那如何使得,外公难道不怕官家?”
毕老侯爷傲然道:“只要外公与曹家携手,京城之内,无人能敌。”
“官家亦不能?”
“自然。如今京城之中,有四方势力。其一,自是官家,手握半数禁军与大内侍卫营,且有狄青等非三大家族之人相助;其二为丁家,丁家宗主丁谓任宰执已十年,提拔众多族人,朝堂之外,北线大营亦为其助力;曹家与毕家各为一股势力。想当年,外公与你堂祖父年轻时争得你死我活,如今年岁渐长,雄心渐消,反倒觉得彼此顺眼许多。六年前你父亲重归曹家,外公便不再与你父亲为难,两家往来愈发频繁。外公膝下无子,最疼爱你娘,你父亲既为曹家宗主,外公自当力挺曹家。官家若想同时对付曹、毕两家,简直自不量力。曹家在朝堂能与官家分庭抗礼,朝堂之外,曹家六大执事在各地亦是威风八面;毕家掌控大宋四成兵力,莫看狄青曾任西宁防线都统制,外公在西宁防线的时日比他更久。狄青虽为名将,然当年若不是外公看在你父亲面上,不欲与他作对,他哪能有今日风光?如今西宁防线的几位主将,哪个没在外公麾下任事?何况还有你堂舅毕从舟坐镇。丁家虽倒向官家,但想对付曹、毕两家,还远远不够。”
曹炬忽又问道:“外公,除朝堂之外,市井之中,可有什么势力?”他想起师父李擎天武艺高强,江湖中似这等高手众多,若能汇聚一处,亦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毕老侯爷不屑道:“市井之中,能有何势力?京中各大产业,皆依附于三大家族。只是丁家行事不堪,竟将京中青楼、赌场纳入囊中,因此外公与你堂祖父皆瞧不上丁谓。”
青楼与赌场?曹炬心中一动,自来到这世间,还未曾涉足这两处场所。若有机会,将这两个产业收入囊中倒也不错,听闻此处是收集情报的绝佳之地。
“孙儿此次来京途中,于太平府遇一武林世家,在当地颇具势力。不知京城可有类似势力?”
毕老侯爷笑道:“京城之内,并无此等人物。稍有能耐者,皆被几大家族招揽为家将。余下皆是些泼皮无赖,府中随便一个下人,便能教训他们。”
毕老侯爷略作思忖,又道:“炬儿所言那种武功高强、神出鬼没之人,外公亦有所知。然个人之力终究有限,难以与世家大族抗衡。何况外公与你堂祖父府中亦有不少高手,即便大内那位……亦不能来去自如。”
曹炬听毕老侯爷语焉不详,不禁问道:“大内是何人?”
毕老侯爷犹豫片刻,道:“此事炬儿无需多问,日后自有人告知。”
第二日,天色方晓,毕老侯爷便起身,前往皇宫。
行至临近皇宫处,斜刺里突然驶出一辆马车。驾车的毕家管事见状,神色紧张,小声向车内禀告:“老爷,对面驶来一辆马车,似是曹老侯爷的座驾。”
毕老侯爷唔了一声,闭目未语。
待两车交会,窗帘同时拉开,曹旭向毕士安拱手示意,毕士安微微颔首回应。
路旁一人将此情景看得真切,待两车远去,飞身上马,朝城西疾驰而去。
丁谓亦是早起之人,此刻正站于府内园中的临风亭内,凝视着丝丝朝雾,神情凝重,一言不发。吏部尚书晏殊坐在亭中,享用着丁府下人送来的早点。
忽有一人匆匆而来,气息微喘,躬身禀道:“启禀宰执大人,宁远侯毕士安一早便出府,往皇宫而去。武定侯曹旭在半路等候,二人并未下车交谈,仅相互示意。”
晏殊放下筷子,说道:“姐夫,果如你所料,毕士安今日要面见官家。”
丁谓挥挥手,示意来人退下,冷哼一声道:“昨日曹佾去拜会毕士安,归来时将幼子留在宁远侯府,显然二人已达成共识。毕士安今日进宫,不足为奇。”
晏殊抹了抹嘴,道:“毕士安这老儿,实在糊涂。除掉曹家,朝中便只剩下方、毕两大世家,岂不甚好?”
丁谓瞥他一眼,道:“若毕士安与你想法一致,他恐怕觉得朝中仅留曹、毕两家,更合他心意。”
晏殊笑道:“难道他还敢不自量力,与姐夫作对?姐夫正值壮年,这宰执之位,少说还能再坐几年,毕士安能有何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