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炬正在与杂胡儿处的阿拉布塔、尤致等一众马贼头领推杯换盏,好不畅快。此乃他第二次前来送粮。杂胡儿众头领见他携辎重如约而至,心中顿生好感,便是阿拉布塔夫妇亦不例外,不复上次那般满怀戒心,反倒将仅有的些许野味尽皆拿出,盛情款待。
曹炬一碗又一碗地饮着杂胡儿自酿之酒,面上虽挂笑意,心底却叫苦不迭。这酒啊,言其味如马尿都算是抬举了,可他却不得不佯装出一副春风满面、若无其事之态,实乃一种煎熬。
法蒂玛到底身为女子,心思细腻,不多时便留意到曹炬实则强颜欢笑,不禁暗自觉得有趣。她心里明白自家这酒是何滋味,偶饮一点用以祛寒尚可,实无谁愿多饮。这少年将军出身富贵之家,能饮至这般程度,着实为难他了。
法蒂玛瞥了眼身旁的阿拉布塔,见他亦是饮一口酒便皱一下眉头,遂起身说道:“来人呐,去将曹将军此次带来的十余坛酒取来。酒者,本就是用来饮用的,藏着作甚。”
曹炬听闻,顿时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再观众人,皆面露轻松之色,他不禁暗自骂自己死要面子,早知受这般罪,何必如此。
几个杂胡儿郎把那酒抬了过来。段坤拍开泥封,刹那间,一股浓郁酒香弥漫开来。段坤深吸一口气,回头道:“首领,此酒着实佳酿啊。”
“那是自然。”阿拉布塔笑道,“休要这般没见识。曹将军千里迢迢送来的酒,岂会差了。”
曹炬笑着道:“在下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此次前来,一时兴起,绕道去了在下舅舅的驻地。到彼处一看,并无甚好东西,唯有二十坛贡酒,在西宁这边尚算稀罕,便即刻搬了就走。舅舅起初还不舍得给,后来一听说是送与阿拉布塔首领您的,当下便给了十几坛,自己仅留了四坛。”
阿拉布塔思忖片刻,问道:“曹将军舅舅可是毕从舟毕将军?”
“正是。”
“未曾想毕将军还念着我阿拉布塔。”阿拉布塔略带感慨地说道。他与毕从舟虽说谈不上生死之交,但也曾于沙场上几度并肩作战,故而对曹炬之言倒也未疑,全然不知曹炬是将舅舅的存货洗劫一空,彼时毕从舟脸都气绿了。
“是啊,毕将军还言希望能与阿拉布塔首领早日重逢,共叙当年同袍之谊呢。”曹炬身旁一人接口道。
此人名唤陈将军,乃杨文广帐下副都指挥使,不过二十五六岁,心思颇为活络,隐约猜到军营有拉拢杂胡儿之意,曹炬于毕从舟处强抢贡酒时他亦在场。此刻听曹将军信口胡诌,赶忙出声附和。
这小子有前途。曹炬心中暗暗赞许。
段坤将众人碗中之酒尽皆泼掉,抱着酒坛,为众人一一斟满。但见那酒清澈透明,浓香四溢,微微晃动酒碗,酒液如丝绸般黏着碗壁。杂胡儿众人自幼于西宁长大,何曾见过这般贡酒,不少人屏气凝神,忍不住先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营帐内顿时响起阵阵赞叹声。
有了这等美酒,众人饮起来也文雅了许多。曹炬虽说酒量惊人,但也绝非贪杯之人,况且总不能将自己带来的酒全饮了,便也不再起身满碗地敬酒。只是如此一来,气氛便淡了不少。再加上方才所饮杂胡儿自酿酒不但味道欠佳,而且酒劲颇大,没过多久,不少人已是东倒西歪,有的甚至径直打起了呼噜。
“曹将军真是好酒量。”阿拉布塔依旧保持清醒,“我这帮不成器的兄弟,让将军见笑了。不如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也好,今日着实尽兴。”曹炬拱手道,“多谢阿拉布塔首领盛情款待。”
阿拉布塔道:“曹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将军出身世家,我等今日拿出的皆是些粗劣之物,我实在于心不安。”
曹炬摆了摆手:“阿拉布塔首领此言差矣。人与人相交,贵在真心。今晚这些,恐怕已倾尽杂胡儿所能,我曹炬岂会不知。”
“曹将军所言极是。”法蒂玛举起酒碗,“我敬曹将军一碗。”
“多谢大嫂。”曹炬一饮而尽,对阿拉布塔道:“阿拉布塔首领能将那五百儿郎暂归入我麾下,在此谢过。”
阿拉布塔神色平淡地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曹将军不必放在心上。杂胡儿能熬过今年的严冬,全赖这位曹将军送来的辎重。可天下岂有免费之午餐,这五百儿郎便是代价,何况杨文广还特意遣陈将军来解释过其中详情。”
法蒂玛却道:“曹将军,此处有那些儿郎的父母妻儿。我别无所求,唯愿他们多数能活着归来。”
“在下定当竭尽全力。”曹炬思索一番后道,“阿拉布塔首领,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曹将军但说无妨。”
“此番尤军师与我一同前往北疆大营,我觉尤军师对西宁极为熟稔。阿拉布塔首领亦知我初来乍到,身边正急需这般人相助。因此,想请尤军师到我身边帮衬一段时日,不知阿拉布塔首领能否成全?”
阿拉布塔夫妇脸色皆是一变。法蒂玛猛地站起身来,阿拉布塔一把攥住她的手,低声道:“坐下。”
阿拉布塔看向尤致,见他坐在一旁,低头不语,心中顿时明了。尤致向来滴酒不沾,此番这般模样,显是这几日已被曹炬说动,心生去意了。
“曹将军既都如此说了。”阿拉布塔强压怒火,“若是尤军师自己甘愿,我绝不阻拦。”
“阿拉布塔首领真是爽快人。”曹炬微微一笑,看向尤致:“那么,尤军师……”
尤致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忽起身,来到阿拉布塔身前,跪倒在地:“尤某当年流落西宁,奄奄一息之际,幸得首领相救,方保住这条性命。此恩今生无以为报。但家中二老尚在,尤某不能做那不孝之人,请首领恕罪。”
阿拉布塔将他扶起,说道:“你我兄弟一场,军师何必如此。父母养育之恩,自当铭记于心,此乃人之常情。我父母若尚在世,想必亦会如军师这般。”
“多谢阿拉布塔首领成全。”曹炬呵呵一笑,起身道:“原本欲在此多留几日,但军中事务繁杂,总有些放心不下,在下就此告辞了。”
阿拉布塔神色淡淡:“此时已近黄昏,曹将军要星夜兼程吗?”
曹炬挠挠头:“没办法呀。临行前,高都统也曾交待来去不得耽搁。身为将领,自当唯军命是从,还请阿拉布塔首领谅解。”
“既是如此,我也不挽留了。法蒂玛,与我一同送曹将军。”
曹炬带来的人马早已整装待发。阿拉布塔将曹炬一行送至杂胡儿所居的山谷外,拱手道:“曹将军,恕不远送了。”
曹炬客套几句,便带着兵马离去了。
送走曹炬,阿拉布塔夫妇回到营帐内。几个喝多的杂胡儿头领皆已被送回各自住处,营帐内仍显凌乱。法蒂玛不慎碰到一个酒坛,一时按捺不住,飞起一脚将那酒坛踢得老远。
阿拉布塔不满地说道:“法蒂玛,你这是作甚?”
法蒂玛忿忿地说道:“这姓尤的,说走便走,毫无情义可言。”
“人各有志,随他去吧。”阿拉布塔无奈地说道,“尤军师本就是汉人,自幼饱读诗书,只因出身贫寒,未受赏识。后来与当地一富家公子斗气,失手杀了那人,才流落到西宁。此人功名心颇重,在杂胡儿这些年,时常长吁短叹,郁郁寡欢。如今看来,他恐怕早有不甘留在西宁之意。”
法蒂玛道:“既然如此,大哥当日便不该让军师随曹将军一同前往北疆大营。”
“这点确实是我考虑欠妥。但曹将军若是存心拉拢,尤军师又有此念,如何防也防不住。他姓曹,又是毕老侯爷的外孙,想必定是曹家的嫡系子弟。有他出面,尤军师当年那桩命案又算得了什么。”
阿拉布塔苦笑道:“这少年将军还真是个厉害角色,谈笑间便断了我阿拉布塔一臂。”
法蒂玛亦深知此言不虚。这些年来,虽有杨文广暗中相助,但北疆大营中,她夫妇二人亦树敌不少。尤致精通兵法,杂胡儿能有今日,他功不可没。
法蒂玛思索一番后问道:“大哥之意,是这曹将军暗藏祸心?”
阿拉布塔说道:“此刻是否有祸心,尚不可知。但我明白,天下岂有平白无故可得之物。就算他们曹家在大宋权势滔天,也断不会将这几万人的军粮随意送人。我杂胡儿若听从他的命令,倒也罢了;否则,宋军恐怕来得比这些粮草还快。”
法蒂玛冷哼一声:“那又如何?李云盘这贼子追杀你我夫妇二十年,也未能奈何我们。难道还惧这乳臭未干的小子?”
阿拉布塔摇摇头:“李云盘不过是一边疆将领,恐难与曹将军相提并论。不过现今他还有用得着我杂胡儿之处,我们暂且静观其变。他若真要对我们不利,你我唯有率众儿郎离开西宁了。”
法蒂玛叹道:“也只有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