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言辞交锋
日月重照2025-11-11 09:505,150

  谢佳仁在一旁笑道:“梁大人,枢相大人心中早有决断,您不必急于一时。”在场几人中,他跟随曹佾最久,从曹佾捻须沉思的神态、指尖轻叩案几的节奏里,已隐约察觉出端倪——枢相并非想倾尽全力打压丁家。否则以曹佾当年在成都府路整饬吏治、坐镇剑南节度使平定边乱时那雷霆万钧的手段,一旦定下主意,下属只需领命行事,断不会像此刻这般围坐案前,反复斟酌细节。

  曹佾沉默片刻,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弹劾奏折,指尖轻轻敲击着一旁的青瓷笔洗,瓷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缓缓开口:“明日早朝,暂依原定之策,由御史台递上奏折,弹劾张泰雷贪赃枉法、诬陷官员、纵奴行凶三大罪状。至于何时弹劾丁框,届时看本相眼色行事,不可擅自妄动。”

  几人闻声起身,拱手齐声道:“下官遵命!”青黑色的官袍在晨光中微微晃动,尽显朝堂官员的肃穆之态。

  梁好问心中不免泛起失落。他是接替苟建德出任御史之职的,御史虽为从一品,下辖御史台,执掌监察百官、纠弹不法之权,本可与六部相互制衡,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职位。可他上任之初,恰逢曹、毕、丁三大家族为稳固权势,渐成联盟之势,彼此间的倾轧打压大为减少,后来甚至互通姻亲,结成利益共同体。如此一来,他这御史竟成了“闲职”,平日里只能找些地方小官的琐碎错处出气,难有大展拳脚之机。每到岁末述职,面对空荡荡的奏本,他都无从下笔,心中满是郁结。原本以为这次弹劾丁框,是他建功立业的良机——若能扳倒当朝刑部尚书这等重臣,自己定能名震朝野,留名青史。可看枢相今日的态度,显然另有考量,这让他不免有些泄气。

  不过转念一想,至少张泰雷肯定在劫难逃,梁好问暗自安慰自己——毕竟刑部侍郎也算朝中要员,能将其扳倒,也不算毫无收获,总好过终日无所事事。

  几人将早已誊写工整的弹劾奏折一一呈给曹佾过目。曹佾接过奏折,逐字逐句仔细审阅,时而用朱笔在旁批注,时而停下与众人商议。随后,众人又围绕丁家官员可能的反扑手段,从朝堂辩驳、证据佐证到人脉调动,逐条制定应对之策。曹佾素来信奉“凡成大事者,胜算皆源于周密准备”,他这一生经历的朝堂风波、边庭战事无数,深知侥幸取胜的情况百里难寻。昨日丁谓直到早朝前才匆匆审阅张泰雷的奏折,这般草率行事,着实让曹佾觉得不可思议——丁谓向来心思缜密,怎会犯这等低级错误?他却不知,丁谓早已看穿曹家父子想借张泰雷之事牵出丁家的用意,根本没打算在这事上争上风,只想尽快平息风波。只是张泰雷的愚蠢远超丁谓预料,竟在奏折中留下诸多破绽,才让丁家下属官员在朝堂上当场出丑,陷入被动。

  “啪!”

  一声脆响突然在书房中炸开,曹佾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砚台、笔洗都震得微微跳动,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黑斑。梁好问、谢佳仁等人吓了一跳,纷纷抬头望去,只见曹佾眉头紧锁,目光如炬,正怒视着站在一旁的曹炬。而曹炬则嘴巴半张着,眼神还有些茫然,模样颇为滑稽——显然是打哈欠打到一半,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

  曹佾叫曹炬来书房,本是想让他多旁听、多学习朝堂政务的运作之道,日后也好为曹家分忧。可这小子竟全程心不在焉,方才已是第二个哈欠,这般散漫态度,怎能不让曹佾怒不可遏?

  谢佳仁是在成都城看着曹炬长大的,深知曹佾对这个儿子既严厉又疼爱,见状忙上前打圆场:“枢相大人息怒,五公子今日是首次随您上早朝,从清晨忙到此刻,少年人虽精力旺盛,却也难免觉得朝堂议事枯燥,许是真有些困了,您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曹炬其实并不困——以他的武功修为,便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依旧能精神抖擞,应对自如。只是那得是在外面面对强敌、身负压力的情况下,谁会没事把不睡觉当趣事?起初曹佾与梁好问等人商议时,他听得还很认真,试图从中领悟朝堂博弈的门道。可听了片刻便觉得无聊起来——这朝堂上的争辩,与他前世在大学里参加的辩论赛竟没多大区别:上策是抢占道德制高点,引经据典将对方的行为贬得无地自容;中策是设下言语圈套,引对方落入陷阱,再抓住对方的语病死缠烂打,直到逼得对方退让认输;至于下策,便是施展诡辩之术,混淆视听,这招他平日里跟父亲打交道时最是擅长,屡试不爽。

  当然,事先的周密准备必不可少。前世辩论队里有句名言:“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曹炬对此体会更深——那些平时看似能力出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到了关键时刻却突然掉链子、由“神”变“猪”的队友,才是最让人头疼的。因此梁好问与谢佳仁等人此刻相互交底、商量配合细节,也算是重中之重。可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反正明日的朝堂交锋,他又不参与其中,不过是个旁观者罢了。

  曹佾对谢佳仁的劝解充耳不闻,依旧盯着曹炬,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过了半晌,他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梁大人。”

  梁好问一愣,连忙躬身应道:“下官在。”

  “假定炬儿是丁家派来的官员,你将方才所列的质疑之事一一说来,不必手下留情。炬儿,你便替丁家官员,一一对答!”曹佾的语气不容置疑,显然已是下定了决心要考考这个儿子。

  曹炬心中一惊——父亲竟还来这出?看来老头子是真的怒了,这是存心要让他在众人面前难堪,杀杀他的散漫之气。他赶紧在脑中飞速回忆几人方才商讨的内容,从张泰雷的罪状到丁家可能的辩解,生怕漏了任何关键信息,到时答不上来,更会惹父亲动怒。

  谢佳仁犹豫了一下,再次上前劝道:“枢相大人,梁大人手中证据确凿,条条都指向张泰雷罪无可赦,五公子毫无准备,这般仓促对答,对他实在不太公平啊。”他深知梁好问的辩才,曹炬虽是聪慧,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怕是难以应对。

  曹佾看向曹炬,语气稍缓了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梁大人出言质问,为父让你暂代丁家官员作答,今日不问胜负输赢,只看你在言辞交锋中,能退让到何种地步,又能守住几分底线。”

  曹炬这才松了口气——还好老头子良心未泯,没下死令让他把黑的说成白的、错的说成对的。那般颠倒黑白的本事,只有赵高那样的奸宦才办得到,而且还得有刀斧手在旁助威,才能让人心生畏惧、不敢反驳。他自己可没那能耐,也不屑于那般做。

  梁好问无奈,只得拿起案上的奏折,先对曹炬递了个歉意的眼色——毕竟这般“以多欺少”、“以有备对无备”,实在有些胜之不武。随后,他清了清嗓子,朗声诵读起来,将弹劾张泰雷的罪状一条一条清晰列出,言辞犀利,句句直指要害。

  出乎梁好问、谢佳仁等人的预料,曹炬一开始便显得节节败退。面对张泰雷的各项罪状,他只是草草询问几句,便再无下文;后续的辩论更是苍白无力,往往梁好问只需再追问一句,便能将他堵得哑口无言,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谢佳仁在一旁看得暗暗担心,偷偷瞥了眼曹佾,生怕曹佾再次动怒。可让他意外的是,曹佾的脸色非但没有变得更差,反而渐渐缓和下来,甚至还不时微微点头,眼神中透着几分满意,仿佛对曹炬的表现颇为认可。

  谢佳仁心中疑惑,当下也静下心来,仔细聆听曹炬的每一句回答,试图从中找出曹佾满意的缘由。就在这时,曹炬突然一声大叫:“官家!臣有本要奏!”他拱手行礼的方向,正巧对着曹佾所坐的太师椅,把曹佾惊得瞬间站了起来——这小子竟把自己当成官家了?幸亏曹炬的手势没有停顿,紧接着便转身面向书房侧后方的墙壁,仿佛那里真的坐着当朝官家赵祯一般——即便如此,也已让曹佾惊出了一身冷汗,心跳都快了几分。

  随后,曹炬便对着“官家”的方向,破口大骂张泰雷,言辞激烈,句句诛心,还不时引用梁好问方才诵读的奏折内容,将张泰雷贬得猪狗不如、罪该万死。若是官家赵祯当真在此,怕是都会觉得,若不严惩张泰雷,不仅对不起天下百姓,更对不起列祖列宗,有负大宋江山。直到这时,谢佳仁才猛然醒悟,听明白其中的门道——曹炬方才询问梁好问的几句话,看似软弱无力、毫无章法,实则暗藏陷阱,每一句都在悄悄剥离张泰雷与丁家的关联,不知不觉间,已将丁家从这桩案子中摘了出来,让张泰雷成了孤家寡人,仿佛所有罪责都该由他一人承担。

  梁好问抹了把额头渗出的冷汗,心中暗叹——今日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巧舌如簧、什么叫“以退为进”了!五公子从开口辩驳到现在,连说一顿饭的功夫,都没带停顿的,条理清晰,逻辑缜密,他根本插不上嘴,只能眼睁睁看着曹炬一步步扭转局势。一旁的谢佳仁也不敢再把这事当儿戏,他知道不能再让曹炬这般“独占话语权”,必须打断他的节奏。于是,趁曹炬话语稍歇、旧的论点已说完、新的论点尚未展开的间隙,谢佳仁高声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还请这位‘丁大人’为在下释疑!”他特意加重了“丁大人”三个字,提醒曹炬此刻的身份。

  曹炬只得停下话语,抬手道:“谢大人有话但说无妨,本‘官’知无不言。”

  谢佳仁慎重地组织着言辞,反复斟酌每一个字,生怕被曹炬抓住破绽。即便如此,他抛出的诘问,仍被曹炬连消带打化解了大半。曹炬的话里,句句都肯定张泰雷罪无可赦、死有余辜,却始终强调这只是张泰雷个人的贪赃枉法之举,是他私下所为,与刑部无关,更与丁家没有太大关联,纯属个案,不能以偏概全,牵连无辜。梁好问与谢佳仁不甘心,又接连列出诸多证据,试图将丁家拖入这桩案子。可曹炬绕来绕去,竟把两人说得有些发晕——明明曹炬没有正面辩驳这些证据的真实性,可他举出的那些类似案例、引用的那些朝廷律例,却让人忍不住怀疑“这证据或许真有例外”、“这事或许另有隐情”。到最后,两人实在无法再将丁家与张泰雷紧紧捆绑,只能退而求其次,将罪责归到丁框身为刑部尚书,却对下属官员管束不力、监管不严上。

  可这等“管束不力”的罪名,对寻常官员或许还有些威慑力,能让其丢官罢职;但对丁家这等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对丁框这等身居高位的朝廷重臣而言,最多也只是上一道请罪奏折,做做样子,根本伤不到筋骨,更动摇不了丁家在朝堂的地位。可曹炬仍意犹未尽,又转头向谢佳仁问道:“谢大人久在官场,又曾在成都府任职,不知可知张泰雷早年为官时,可有过什么政绩?是否也曾有过清正廉洁、为民做主的举动?”

  谢佳仁一愣,他之前在成都府任职时,与张泰雷并无太多交集,对张泰雷早年的经历知之不详,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林征途的父亲许庭晓,长年在吏部任职,掌管官员考核、升迁之事,对朝中官员的履历、政绩颇为熟悉。他稍加回想,还真想起张泰雷早年在地方任职时,确有几项不错的政绩,曾因治理水患、安抚流民受到过朝廷嘉奖。毕竟早年曹、毕、丁三大家族争斗不休,朝堂之上相互弹劾是常事,若一个中下层官员当真无能无德,或有明显劣迹,早被政敌抓住把柄,弹劾得体无完肤,根本不可能一路升迁,做到刑部侍郎的位置。

  曹炬一听张泰雷早年确有政绩,顿时精神一振,话锋一转,对着“官家”高声说道:“官家您看!张泰雷早年德行尚可、才干出众,也曾为大宋江山、为天下百姓做过实事,为何后来会变得如此贪婪,无视国法,贪得无厌?臣以为,此事背后定有缘由!”随后,他又由己及人,反问在场众人:“刑部既然会出张泰雷这样‘晚节不保’的官员,那其余五部乃至御史台,是否也有类似之人?是否也有官员早年清正、晚年贪腐?”他甚至提出:“丁家甘愿为管束下属不力而请罪,这份担当值得肯定。但为肃正朝纲、澄清吏治,理应以张泰雷为鉴,在朝中展开彻查,看看其他官员是否也有类似罪行,将所有贪腐之徒一网打尽,还朝堂一个清明,还百姓一个公道!”

  这话一出口,书房中顿时陷入寂静,案子也再无继续讨论的余地——曹炬这番话,已然触及了体制问题,更是隐隐将矛头指向了朝中所有世家大族,包括曹家在内。三大家族在朝堂经营多年,谁都不敢说自己是绝对干净的,便是书房里这几人,也未必能完全置身事外,若真要彻查,怕是都会受到牵连。

  曹佾见此情景,知道不能再让话题继续延伸下去,当即抬手叫停:“今日便到这里,诸位大人也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明日早朝还要应对变数。”随后,他看向神色有些沮丧的梁好问等人,开口安抚道:“诸位不必过于在意今日的言辞交锋,炬儿方才所言,看似有理,实则都是些无法落地的空话。丁谓乃当朝宰执,身份尊贵,须自重身份,断然说不出这般不顾全局、引火烧身的话来。”

  梁好问仔细想了想,觉得曹佾所言甚是,心中的沮丧顿时消散不少,笑道:“枢相大人所言极是!据下官所知,丁家那些官员,论及口才辩才,无一人能及五公子。何况张泰雷为求自保,在奏折中隐瞒了诸多实情,连丁宰执都被他蒙在鼓里,毫不知情。明日早朝,我等手握铁证,攻其不备,定可大获全胜!”

  “今日与五公子一番言辞交锋,在下受益匪浅。日后再遇丁家官员,在下自觉已胜券在握,便是丁宰执亲自上阵辩驳,也未必能占得上风!”谢佳仁忽转身,对着曹炬深深一揖,语气诚恳无比,“五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辩才与心机,实在难得,在下佩服……实在佩服!”

  曹炬忙上前将他扶住,笑着说道:“谢大人过奖了,晚辈不过是随口说说,当不得大人这般夸赞。”心中却暗自思忖——这人溜须拍马的功夫,可比梁好问隐晦多了,也高明多了,既夸了自己,又不会让人觉得刻意谄媚,还能让父亲听着舒心。他偷偷瞥了眼曹佾,果然见父亲正捻着胡须,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向谢佳仁的眼神中满是赞许,显然对谢佳仁的这番话颇为满意。

继续阅读:第433章 余怒未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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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时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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