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炬往昔于这太平府亦曾短暂逗留几日,尚依稀记得知府衙门所处方位。一行人行至衙前,十数侍卫翻身下马,猛然推开大门,两人分立门之两侧,余者径直往府内迈进。
忽有一文士模样之人,闻得声响,匆忙趋出,高声叱道:“汝等何人?竟敢擅闯知府衙门!”
此文士看似气势汹汹,奈何无人理会。连呼数遍后,其亦觉情形有异,声音不禁微微颤抖。
曹炬阔步走上公堂,撩起衣衫安然落座,对那文士道:“速唤你家知府薛大人前来见本公子。”
“本官便是薛文骏。”一着青袍之人步入,“你又是何人?这公堂岂是你能坐得的?”
曹炬说道:“陈渝,将兵部文书与兵符呈与薛大人一观。”
侍卫陈渝应了声“喏”,自背后包袱之中取出兵部文书与兵符,呈于薛文骏。
薛文骏接过,细细审视一番,确认无误,思忖片刻后道:“此确为兵部之令,可调动各地八千以下兵马。然本官身为地方官员,并非隶属兵部。”
曹炬淡淡一笑,道:“薛文骏,你乃丁家门生,与前吏部尚书晏殊似还有些亲缘关系。晏殊罢官之后,你便一直在此任职,算来已有四年有余,怎的记性如此不佳,竟连本公子都不识得了?”
薛文骏心中一凛,定睛端详曹炬,觉其有些面善,不由谨慎起来,道:“恕本官眼拙,公子究竟是……”
“三年前家父赴京就职,本公子还曾在你府上叨扰两日。”
薛文骏脸色陡变,赶忙躬身道:“原来是曹家五公子,下官失礼了。”
“薛大人免礼。”曹炬目光转向那青衣文士,道,“这位是?”
薛文骏急忙道:“此乃我太平府司户参军秦水生,还不快来见过曹公子。”
曹炬道:“既是司户参军秦大人,想必也是薛大人的心腹之人,无需避嫌,便留下一同听听吧。”
“薛大人,你我乃是旧交,你又身为太平府之父母官,本公子也就直言不讳了。本公子此番前来,是为一桩密案,需薛大人助力。”
薛文骏迟疑少许,道:“敢问公子,可有刑部密函?”
曹炬笑道:“薛大人但放宽心,一切手续已然完备,只因事情紧迫,本公子先行到此,刑部公函明日便至,说不定还有吏部公函,毕竟这密案与薛大人所辖之地息息相关。”
薛文骏听闻,额头瞬间沁出冷汗。要知道,吏部公函通常便是官员任免文书,自己在朝中的靠山已然倒台,升职无望,只怕唯有降职或免职的下场。
“不过本公子思量,此案虽与太平府相关,但薛大人或许并不知情,若真有吏部公函,倒显得有些唐突了。”
“公子所言极是。”薛文骏俯身说道。自晏殊遭免职后,吏部便为曹家所掌控,若这位曹公子所言密案真与太平府内之人有关,自己的失察之罪实难逃脱,日后能否保住朝廷官员之位,全系于这少年的一念之间。
“公子究竟所为何案而来,下官必定全力相助。”
曹炬脸色一沉,道:“你无需多问,即刻将府衙内有关太平胡家的所有文案尽数调来。薛大人、秦大人,倘若胡家知晓半点风声,你二人满门上下皆发配西北充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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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珉琅双掌胸前交叠,缓缓吐纳,睁开双目。这一路拳脚施展下来,身上微微发热,顿感神清气爽。
“父亲。”
“是建安啊。”胡珉琅呵呵一笑,转身坐于石桌之前,道,“早饭用了未曾?且坐下来一同吃些。”
胡建安行至父亲身畔,盛了一碗小米粥递与父亲,说道:“父亲,昨夜城中来了许多陌生之人。孩儿前去打探,听城门卫兵言,他们自称是京城禁军之人,似是外出办案。这禁军之人来我太平府所为何事?”
胡珉琅看着儿子,心中颇感欣慰。这孩子自三年前吃了一番大亏后,终能知耻而后勇,沉稳了许多,再过几年,这胡家家主之位便可放心传与他了。
“看来京城定是出了大事。”胡珉琅说道,“官家大猎未及一日便匆忙回京,随后上京城整整封城三日,禁军在城外数百里之地闹得鸡飞狗跳,如今又来我太平府,想必是追查什么人物途经此地……嗯,吩咐门下弟子这几日收敛些,切莫在城内惹是生非。”
“不知究竟是何等大事,竟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胡珉琅叹道:“为父亦不知晓,朝廷封锁甚严,连大公子都传来急信,命我等打探消息。”
胡建安冷笑道:“看来这大公子在曹家怕是已然失势,朝中之事,他父亲枢相大人岂会不知,却还需我等来打探。”
胡珉琅道:“话不能如此说,太平府地处京城与成都城之间,大公子命我等打探消息亦在情理之中,你没瞧见那送信之人离开太平府便径直往京城去了吗?”
胡建安小心翼翼地说道:“父亲,大公子既处这般境地,我胡家依附于他,是否有些不妥?”
胡珉琅瞥他一眼,道:“似我等这般江湖中人,投靠世家豪门,最忌朝秦暮楚。既已投靠大公子,便不可再生二心,否则即便另投新主,亦难获其信任。大公子虽说处境艰难,但锦上添花之事人人皆会做,唯有雪中送炭方能真正让人感恩。枢相大人正值盛年,曹家下代家主之位尚未可知,大公子毕竟是长子,且精明强干,枢相大人没理由废其之位,或许只是想让大公子多些历练罢了。”
胡建安虽心有不以为然,但又不敢忤逆父亲,低头道:“父亲所言甚是。”
恰在此时,胡府管家趋近,俯身道:“老爷,知府薛大人遣人送来一帖子,说是从京城来了一位禁军将军,想请老爷以家宴之名宴请这位将军。”知府虽为当地最高官员,但数年便会调动一次,所居府第怎能与胡家这般地方豪门相比,去城内酒楼又诸多不便,故而时常让城内几户大户人家轮流做东,这几户人家也乐于如此,毕竟多了个结交权贵的契机。
胡珉琅接过帖子一瞧,略显惊讶道:“嗯?居然是金帖?”但凡京城来人,连薛文骏都不敢随意泄露其身份,仅以帖子颜色暗示其身份高低。
胡珉琅沉吟道:“这京城来人看来身份不凡,说不定是三大家族中的嫡系子弟,薛大人对我胡家倒也颇为照顾,最先便想到了我们。看来上个月他夫人大寿时所送的那座玉狮子没白费。”
胡建安苦笑道:“看来又得准备几份厚礼了,这薛大人胃口也忒大了些,为了自己的前程,京城里来个人便大肆宴请,送钱送物,却又不肯自己掏腰包,全摊在城内几户大家头上。”
胡珉琅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礼物之事便由你去筹备吧,既然送来的是金帖,便另外多备一份,以胡家的名义送出。晚宴就设在桃花园,另外通知你二叔等人回府,薛大人的面子不能不给。”
太平府的府衙之内,曹炬坐于堆积如山且满是灰尘的卷宗之后,脸色愈发阴沉。
知府薛文骏与司户参军秦水生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昨日曹炬命他们调取有关胡家的卷宗,二人原本还想耍些心机,岂料曹炬直接派人前往库房搜查,将胡家这十几年的涉案卷宗无一遗漏地全搬了过来。
“啪!”
曹炬猛地将一本卷宗狠狠摔在案上。当真是罪孽深重,胡家的恶行简直罄竹难书。诸如为霸占田产而灭人满门之类的罪行,起码便有十几件。曹炬心中明白,以胡家在武林中的地位,这些卷宗不过是冰山一角,想必大部分恶行凭其武功便遮掩过去了,这些只是实在无法掩盖才被官府记录在案的。
“薛大人,这两年前马家堡村民闹事,胡家协助平乱,打死打伤十余人,可是你请他们来的?”
薛文骏手心满是汗水,答道:“并非下官所为,乃是那胡家自告奋勇前来相助的。”
曹炬冷笑一声,道:“可事后马家堡三分之一的良田便划归胡家名下,这是何道理?”
薛文骏低声道:“这些田地荒废多年,众人皆以为是无主之物,只因靠近马家堡便被村民占去。然胡家上代便已持有这些地的地契,只是无意开垦罢了,马家堡村民抢占此地,实乃无理之举。”
曹炬淡淡道:“薛大人所言,倒是与胡家状纸如出一辙。”
薛文骏赶忙道:“这些下官皆仔细查核过了,胡家确有此地的地契,绝不敢虚言。”
曹炬已懒得再多言,一张地契不过是盖上官府大印后登记在册而已,像胡家这般地方豪强,稍加打点,伪造几张又有何难?大宋朝这些年国泰民安,百姓人口日益增多,这些无主荒地亦不断被开垦。这些知府县令又非本地人氏,这些地对他们而言并无用处,稍微贪心些的便以此敛财,这皆是官员惯常的敛财手段,各府各县皆有类似情形。这马家堡事后未再闹事,一来想必是靠着原先的土地尚可维持生计,尚未到绝境,再者也是畏惧官府与胡家的手段。
常言道官逼民反,可实际上逼迫百姓的,恐怕多是这些世家豪强,官员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子罢了。曹炬不禁苦笑,说起来自己便出身于大宋最大的世家,胡家是冒犯了自己的利益才欲除之,可各地似这般的世家豪门不知凡几,分散在各地的曹氏一族,未必就比胡家好到哪儿去,有的只怕更甚。毕竟胡家尚需通过财物收买官员,而各地官员对曹家只怕还得仰其鼻息。
该当如何?若要铲除这般歪风邪气,怕是得先将自己族人杀个十之八九,与他们讲道理根本行不通。
曹炬摇摇头,暂且将此事搁置一旁,道:“薛大人,本公子问你,这些案子经得起刑部查吗?”
旁人查究如何,薛文骏不知,但他清楚,面前这位曹公子来查,那是绝对经不起的。可又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沉默不语。
“算了,本公子隶属兵部,无意管你们这些腌臜之事。但你们给我记好了,胡家犯下了滔天罪行,即便朝中亦无人能庇护。本公子向来与人为善,给你二人一日时间,与胡家撇清关系,事后若再被查到,休怪本公子不客气。”念及诛灭胡家还需依仗他们,曹炬便放缓了语气,日后再处置他们也为时不晚。
薛文骏与秦水生二人心中大喜,这才是世家公子的风范嘛,怎会为这点小事降罪于人。大宋朝哪个地方官没有此类劣迹,否则所领俸禄微薄,官场中四处打点哪来的钱财。
侍卫陈渝走进来,俯身道:“启禀公子,轩鸣与曹迎春姑娘到了。”
曹炬笑道:“这二人来得这般迅速?”
轩鸣与曹迎春风尘仆仆地走进来,一同拜倒道:“参见公子。”
“起来吧。”曹炬道,“一路之上没怎么休息吧?”
轩鸣与曹迎春对视一眼,轩鸣笑道:“多谢公子关怀,前后共四个昼夜,中途仅休息了一晚。”
曹迎春解下身上的一个包袱,从中取出一锦盒,道:“这便是公子所需之物。”
曹炬打开瞧了瞧,点头示意,轩鸣说道:“小人等在京城仅停留了半日,少夫人到京城后,便径直前往丁家,找二小姐办妥了刑部文书,故而未耽搁多少时间。”
曹炬取出一封信函,道:“请薛大人过目。”
陈渝将那公文转呈薛文骏,薛文骏匆匆扫了一眼,躬身道:“既然手续已然齐全,公子但有吩咐,下官无不遵从。”
曹炬看着匣内,忽然咦了一声:“怎的,真有吏部公函。”
薛文骏吓得一颤,颤声道:“公子,这公函所为何事?”
曹炬打开看了看,思忖片刻道:“也罢,请薛大人过目。”
薛文骏接过,只见是吏部三张空白的官员任免公函,不同之处在于一张台头上写着“太平府知府薛文骏”,另两张则空白无字,下方皆盖着吏部大印。
薛文骏略微放下心来,事情尚有转机。自己若能让曹公子满意,应可保住官职,否则说不定即刻便会被免职,说不定今晚便要从知府府第搬至太平府大牢之中。
“嗯?”薛文骏心生疑惑,问道,“公子,这吏部公函之上为何盖的是成侍郎的私印?”
一旁轩鸣说道:“薛大人,朝廷公文恐尚未至,成大人已然升任吏部尚书,不知者不为怪,日后可要留意了。”
“成大人升任吏部尚书,那唐大人呢?”
曹炬脸色一沉:“薛大人,你问得太多了。”
“是是。”薛文骏恭恭敬敬地将这几张公函递还给曹炬,心中却仍满是疑惑,成侍郎不是官家的人吗,怎的升任了吏部尚书?
曹炬对轩鸣与曹迎春说道:“你们带来之人先去好生休息,一日之内不得外出,明晚方是需要出力之时。”
轩鸣与曹迎春离去后,曹炬对薛文骏说道:“薛大人,今晚以你的名义宴请城外驻军主将,本公子欲与他一见。”
薛文骏面露难色,道:“公子,那位闵将军平日里与下官不合,往来甚少,此事怕是有些棘手。”
曹炬瞪他一眼,道:“轩鸣,你持兵符与本公子私印,与薛大人的人一同去将那闵将军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