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舒晓云与高滔滔已各自咬了一口鲍鱼。舒晓云闭上眼睛细细品味片刻，长叹道：“当真是世间罕有的美味！”后世莫说是一头鲍，便是四头鲍也能卖出十几万的天价，寻常饭店供应的多是十六头或二十头的鲍鱼，她前世家境不过小康，活了二十余年也只吃过数次，对鲍鱼的做法本就不甚擅长。今晚这些鲍鱼，是曹佾特意请宫内御膳房的严都知亲自掌勺烹制的，严都知久在宫廷，见惯珍馐，却尝过舒晓云与可人做的几样小菜后，反倒赞叹不已，连称清雅别致，别有风味，较之宫廷大菜更得真味。
高滔滔鼓着小嘴，腮帮子微微蠕动，亦是连连点头。眼前这头鲍个头硕大，肉质肥厚，莹润光泽，较黄金还要贵重十倍，她在皇宫三年，侍奉左右，也未曾吃过这般顶级鲜美的一头鲍，此番随曹炬回京，得见汴梁繁华，又尝此等珍馐，当真不虚此行。
唯有杨小云未曾动筷，她身着素色襦裙，眉眼温婉，嫣然一笑间，便将自己面前那只完整的鲍鱼端了过来，柔声说道：“公子请慢用。”
“不必了。”曹炬转头对一旁侍立的可人吩咐道，“用食盒装起来吧。”
高滔滔闻言顿时呛了一口，放下筷子，柳眉一挑，鄙夷地说道：“居然还要捎带回去当宵夜？轻如姐今日忙前忙后，操持宴席，已是疲惫不堪，你怎就不体谅几分？”
“你懂什么。”曹炬没好气地说道，“快些吃完，稍后随我走一趟，此事关乎要紧。”
高滔滔将筷子重重一搁，柳眉倒竖，怒道：“本姑娘好歹也是你师姐，论辈分、论武功，皆在你之上，岂容你这般呼来唤去，视同仆役？”
杨小云微笑着上前，轻拉高滔滔的衣袖劝道：“陆妹妹莫要生气，公子向来沉稳，这般安排，定有用意，断不会无故支使妹妹。”曹炬早已与她们三人商议妥当，在府中下人的面前，高滔滔便扮成性格泼辣、背景不凡的李擎天，杨小云与舒晓云自然也时常配合她演戏，免得露出破绽。
只是杨小云嘴上这般劝说，心中却暗自轻叹，嫁了这样一位夫君，自己竟也渐渐近墨者黑，往日里的温婉娴静之余，也学会了这些机变圆融之事，想来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曹炬见状，挤出一丝笑脸，拱手作揖道：“……师姐息怒，是小弟言语唐突，思虑不周，小弟这厢赔礼了。”
高滔滔小脸一扬，下巴微抬，傲然说道：“罢了，念你知错能改，便饶你这一回。”
曹炬见可人已领会心意，把周遭的丫鬟都支得远远的，确保无人偷听，才压低声音，咬牙道：“你别得寸进尺，此事关乎曹家颜面，并非儿戏。”
高滔滔以袖遮面，眸中闪过狡黠，偷偷冲曹炬扮了个鬼脸，小声问道：“既如此，稍后随你去哪里？”
曹炬答道：“去内院宗祠，见一见我三哥曹岯。”
高滔滔奇道：“见他做甚？那曹岯在西宁行事鲁莽，失了曹家颜面，被公公告诫问责，此刻正在宗祠领罚，你这时候去见他，岂不是自讨没趣？”
“我与他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骨肉相连，西宁之事，固然是他行事有失，但我也有几分过错，确实是我有些对不住他。”曹炬叹了口气，神色凝重，“何况父亲虽对他恼怒万分，可曹家在西宁的根基，还需他坐镇支撑，日后我曹家多半还是要由他守着西北门户。待会你不必多言，就在一旁静静瞧瞧，也好见识一下老三如今的性情，日后相处，也能多些分寸。”
高滔滔撇了撇嘴，心中暗道，想当年自己在宫中时，便对曹佾父子下过一番心思研究，那曹岯性情刚愎，勇猛有余，沉稳不足，她怎会不清楚？不过曹炬这般安排也有道理，人非草木，历经挫折，性情亦会随境遇变迁，自己日后在西宁与曹岯少不了打交道，多了解几分他如今的脾性，总是有益无害，免得到时生出嫌隙。
杨小云忽开口道：“公子，三公子回府后，公公便勒令他跪在宗祠内反省思过，闭门思过，任何人不得探望、不得说情。公子要去相见，是否该先向公公他老人家禀报一声，征得同意再去？免得触怒公公，反倒不美。”
曹炬沉吟片刻，目光闪烁，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有些话宜早不宜迟，趁他心气还未完全郁结，怨气未深，早些与三哥说开为好，坦诚相待，化解隔阂，免得他那牛脾气上来，钻了牛角尖，到时候连父亲也下不来台，反而误了大事。”
见曹炬心意已决，杨小云便不再劝阻，只是柔声说道：“三公子在宗祠内已跪了近五个时辰，水米未进，想来早已饥肠辘辘，身心俱疲，让可人再热几个精致小菜、备些干粮带去吧，也好让三公子垫垫肚子。”
“也好，想得周全。”
可人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备好饭菜，有荤有素，还有精致的糕点，一一装入两个描金食盒。杨小云叫来两个伶俐的丫头，拎着食盒，跟着曹炬与高滔滔往后院宗祠方向走去。
到了宗祠附近的僻静处，曹炬四下张望，见廊下无人往来，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对高滔滔说了声“稍候”，便转身折了回去。高滔滔正感不解，不知他为何突然折返，片刻后，曹炬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健壮的男仆，一人怀里抱着一坛封泥完好的剑南烧春，酒坛上还印着专属的标记，一看便知是上好佳酿。
高滔滔骇然失笑，压低声音道：“你好大的胆子！宗祠乃供奉先祖灵位之地，庄严神圣，岂容饮酒作乐？若是被公公知晓，定要重罚于你！”
曹炬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低声回应：“我自有分寸，不在列祖列宗灵位前饮酒便是。祠堂外的庭院宽敞清静，远离灵堂，饮酒说事，反倒能让三哥敞开心扉。何况男儿汉大丈夫，哪有不饮酒的道理，借酒消愁，酒后吐真言，方能化解心结。”
两人来到宗祠外围，曹炬吩咐两个男仆放下食盒与酒坛，叮嘱他们在远处等候，不得靠近，随后便让他们自行退去。为了避开在此守卫的曹家护院，二人并未走正门，而是绕到西侧院墙下，施展轻功，足尖一点墙面，身形便如柳絮般飘起，轻轻翻入院内。
他二人论武功皆是当世翘楚，内力深厚，纵使各自还拎着东西，身形依旧轻盈如燕，落地时悄无声息，连一丝衣袂摩擦之声都未曾发出。不多时便来到祠堂前，只见殿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影在墙壁上晃动，映照出一排排灵位的轮廓，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身影背对着门，双膝跪地，脊背挺直，跪在数十块排列整齐的灵位前，只是每隔片刻，便会不自觉地扭动一下肩膀，或是抬手挠挠痒，显然已跪得久了，浑身酸痛，正是被罚跪的曹岯。
曹炬刻意模仿父亲曹佾的语气，沉声道，用力咳嗽了一声。曹岯顿时身子一僵，脊背绷得更直，大气不敢出，过了片刻，似觉得这咳嗽声有些异样，不似父亲那般威严厚重，才缓缓转过头来，见是曹炬，不由得大松一口气，随即往日的怨怼、心中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狠狠瞪了曹炬一眼，没好气道：“你来此做什么？是来看哥哥我的倒霉模样，趁机嘲笑我的吗？”
曹炬也不答话，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平静：“让一下。”
曹岯怒道：“你说让就让？此乃我曹家宗祠，我在此反省思过，凭什么要给你让路？”
“要吵架、要算账，稍后有的是时间奉陪。”曹炬脸色也沉了下来，语气带着几分郑重，“不过先等小弟拜祭完曹家列祖列宗再说，在祖宗灵前，不可造次。”
听曹炬要拜祭先祖，曹岯虽心中不忿，怨气难平，却也不敢在列祖列宗灵前放肆，只好悻悻地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嘴里还嘟囔着：“行啊，小五，你如今越来越有本事了，翅膀硬了，连哥哥都敢指使了，看来在西宁待了几年，你倒是越发威风了！”
话音未落，曹炬倏然抬手，食指中指并拢，如疾风般轻点在曹岯脑后的风府穴上。曹岯身子晃了晃，双眼一闭，便软软地瘫倒在地，人事不省。高滔滔惊道：“曹炬，你这是作甚？怎能对三哥下此重手！”
“放心，三哥没事，我下手极有分寸，只是点了他的昏睡穴，让他暂且睡上片刻，不会伤及分毫。”曹炬低声道，“有些事，事关重大，我不想让他看到，也不想让他知晓后，再生出别的事端。”
说罢，曹炬伸手将高滔滔拉到自己身边，撩起锦袍下摆，屈膝跪下，沉声道：“你也跪下吧。”
高滔滔隐约猜到了他的用意，脸颊微红，心中五味杂陈，嚅嚅说道：“我……我为何要跪？我并非曹家正式儿媳，无资格在此拜祭列祖列宗。”
曹炬转过头，眼中带着一丝郑重、一丝温柔，微微笑道：“你我早有夫妻之实，情同夫妻，在我心中，你早已是我曹家的人。今日在我曹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前，自当一同跪拜，让先祖知晓你的存在。”
百般滋味如潮水般涌上高滔滔心头，感动、委屈、羞涩、骄傲，交织在一起，眼眶瞬间变得湿润，她望着曹炬认真的脸庞，良久才轻声问道：“你带我过来，是否早已想到此事，特意带我来拜祭先祖？”
“不是。”曹炬老老实实答道，“到了这里，看到列祖列宗的灵位，我才忽然想起该这么做。我曹炬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对你的情意，亦是真挚无伪，当让先祖知晓，我有一位这般优秀的妻子。”
没有意料中的甜言蜜语，没有海誓山盟的承诺，只有直白的坦诚与纯粹的心意，高滔滔心中虽有一丝小小的失望，眼神却渐渐柔和下来，带着几分幽怨、几分嗔怪说道：“你啊，就是这般木讷，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怎就不能让媚娘开心些？”
“媚娘，我曹炬是粗人，不懂那些虚浮的承诺与甜言蜜语。”曹炬伸手牵住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语气真挚无比，“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此生此世，我对你坦诚相待，绝无半分欺瞒；日后无论富贵贫贱、顺境逆境，我都会护你周全，不离不弃。”
高滔滔低着头，沉默片刻，心中已然做出决定，忽甩开曹炬的手，退后一步，屈膝跪下，对着高台上那一排排镌刻着先人名讳的灵牌，整理了一下衣衫，依着大宋的礼仪，恭恭敬敬地缓缓伏地叩拜。
曹炬本能地想去拉她，可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半晌，却又慢慢地收了回来。他心中清楚，高滔滔退后这一步大有讲究——按照大宋的礼节，祭奠祖先时，唯有正妻可与夫君并肩跪拜，同受先祖庇佑，而妾室或未正式过门的女子，只能侍立在夫妇二人身后，不可与夫君同跪。高滔滔这一退，已然表明了她的心思，她不愿以妾室之名自居，不愿委屈自己，却也不愿违逆他的心意，这份隐忍与骄傲，让曹炬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愧疚，又有敬佩。
曹炬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转过身来，双臂张开，上身笔直，对着一排排灵位，缓缓拜倒伏于地，朗声道：“列祖列宗在上，曹家玄孙曹炬……”
高滔滔螓首微垂，长发垂落肩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接续道：“妾曹高氏……”
两人异口同声，语气恭敬而坚定，对着灵位再次叩首：“叩见各位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