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栋梁带着大漠各部可汗来到皇家别院。吐尔逊等人神色拘谨,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腰间的弯刀,目光在飞檐翘角的庭院间逡巡,满是局促。纵使历经战火洗劫,汴梁作为天下瞩目的千年古都,经大宋百余年休养生息、精工重建,早已恢复后周柴氏年间的鼎盛气象——朱红宫墙蜿蜒如带,琉璃瓦当在日光下流转金辉,街衢上车马辚辚,商铺鳞次栉比,叫卖声此起彼伏,一派熙攘繁盛。一路行来,大漠众可汗看得眼花缭乱,心中震撼如惊涛拍岸,暗自惊叹:天下竟有如此雄伟繁华之城!党项拓拔部王庭当年极盛之时,宫阙简陋、市井萧条,较之此地,不过是荒漠中的一撮沙砾,不及一成光景。
汪桐郃率一众礼部官员早已在朱漆大门外等候,官员们身着绯色官袍,腰束玉带,面容肃穆。来者皆是大漠各部可汗,纵使其中不乏势力微薄、名不副实之辈,他身为礼部侍郎,掌邦交礼仪之事,礼数断不可疏。
“此乃我大宋礼部右侍郎,汪桐郃汪大人。”
耿栋梁侧身半步,向吐尔逊等众可汗郑重引见汪桐郃,话音刚落,一旁的马罡忙用回纥语逐字逐句复述,生怕有半分偏差。吐尔逊待马罡说完,整了整身上的皮裘,上前一步,对汪桐郃拱手揖礼,沉声道:“汪大人,畏兀族吐尔逊有礼了。”
汪桐郃见这身披兽皮、满脸虬髯的回纥可汗,身形魁梧如铁塔,一口汉语却说得字正腔圆,毫无生涩之感,不禁暗暗称奇,当下不敢有丝毫怠慢,亦拱手还礼道:“外臣拜见可汗。”
先前耿栋梁早已向众可汗解释过“外臣”之意,吐尔逊心中清明,知晓大宋这是将自己视作一国之君相待,其余可汗却对汉语一窍不通,茫然站在原地,这番庄重礼节实则专为他而设。吐尔逊心中欢喜,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沉稳,抬手道:“汪大人免礼。”
耿栋梁在旁适时补充:“吐尔逊汗,各位大汗在汴梁期间的衣食住行,吃喝用度,均由汪右侍郎全权主管。日后若有任何需求,尽可与汪右侍郎当面商议。”
汪桐郃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峭,轻哼一声,并未作声。这本是左侍郎耿栋梁的分内职责,如今却被他轻飘飘推到自己头上,可礼部本是楚家势力盘踞之地,楚名南今日不在,便是耿栋梁一言堂,自己纵使心中不忿,强行拒绝,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吐尔逊转身,逐一向汪桐郃介绍大漠各部可汗,哈克族、塔吉族等首领纷纷上前见礼,唯有米热古丽站在吐尔逊身后,明眸流转,有些心不在焉。临行之前,父亲吐尔逊犹豫再三,才迟迟告知要她作为畏兀族质子留在汴梁,米热古丽几乎未曾思索便毫不犹豫答应了——她自小听族中旅人讲述中原的富庶繁华,心中早已满怀向往,最大的心愿便是亲身游历汴梁或幽州,这般良机,怎会拒绝?何况在这里,她还能见到那个在西宁时一身戎装、英气逼人的身影……
“曹将军!”米热古丽目光骤然一亮,以手掩口,低声轻呼出声。
吐尔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曹炬亦站在不远处的廊下,身着锦缎长袍,腰系玉带,面容俊朗,宛如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与西宁时的戎装模样判若两人,他心中暗暗自责,竟未曾留意。若非米热古丽心有所念,时时牵挂,恐怕也难一眼认出。
吐尔逊忙快步上前,对着曹炬拱手见礼,众可汗见状,也纷纷围拢过来,如见亲人般躬身施礼,口中叽里咕噜说着问候之语。也难怪他们这般热切,宋人对这些北方回纥本就无甚好感,毕太傅自始至终对众可汗不闻不问,虽有吏部尚书韩琦从中照应,可他身居高位,公务繁忙,终究无法事必躬亲;而翻译马罡出身马贼,在宋人眼中人微言轻,根本无人在意,这一路行来,众可汗时常感受到被冷落的滋味,心中满是憋屈。
耿栋梁站在一旁,心中却有些不安,额角微微冒汗。他方才急于处理琐事,未曾留意曹炬也在,竟一时糊涂,将皇家别院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推给了汪桐郃,如今看来,枢相对这些回纥可汗颇为重视,自己此举或许太过冒失,恐会惹来非议。
曹炬目光扫过众可汗,见他们脸上虽带着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委屈与怨气,心中不由无奈。若赵灵儿未曾突然离奇昏迷,他在西宁定能将此事妥善处置,不会让众可汗受此冷落;若不是父亲突然下旨召高滔滔进京,凭她的聪慧手段,也断不会出现这般状况,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在往后几日里设法补救。
众可汗围在曹炬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沿途境遇,全然将礼部官员抛在了一旁。耿栋梁与汪桐郃相视一眼,皆是苦笑不已,早知这些蛮人不懂中原礼数,却没想到竟会如此荒唐,那回纥少女米热古丽更是寸步不离地粘着曹公子,眼中满是倾慕。耿栋梁暗自思忖,枢相若是知晓此事,恐怕又要为这桩风流韵事头疼了。
汪桐郃眉头紧锁,实在看不下去这般混乱场面,上前一步,沉声打断了曹炬与众可汗的谈话:“各位可汗,天色已晚,别院已备好住处,请随我等入内歇息。”礼部官员见这些回纥全然不知礼仪为何物,也不再强求繁文缛节,索性一切从简,由曹炬与耿栋梁一同陪着众可汗走进皇家别院。
当晚,曹炬心念众可汗初到中原,未必习惯中原菜肴,便特意将来龙巷那家烤肉铺掌柜费平安及所有伙计尽数召至别院,设宴款待大漠各部可汗。炭火熊熊,肉香四溢,烤得滋滋作响的肉块上撒着细密的香料,香气扑鼻。除了吐尔逊、米热古丽等少数几人曾尝过中原风味,其余可汗皆是首次品尝这般美味,一个个大快朵颐,狼吞虎咽,几乎要将舌头都吞下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位大部落可汗凑在一起低声商议了片刻,最终吉尔族可汗莱克特放下酒碗,腆着老脸,迈着大步走到曹炬身前,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话,神色颇为急切。曹炬对回纥语不过略知皮毛,根本听不懂他所言何事,不得已转头看向马罡。马罡犹豫了下,上前躬身道:“禀公子,莱克特可汗方才问……可否将这几位烤肉的仆役赠给他带回大漠,他愿以重金酬谢,绝不亏待。”
费平安与众伙计听了马罡的翻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谁愿远离故土,跑到苦寒的西宁给这些回纥当厨子?一个个眼巴巴望着曹炬,眼神中满是哀求,唯恐自家公子一时兴起答应下来。
幸好曹炬向来没有将人当货物送人的习惯,闻言哈哈一笑,道:“莱克特汗有所不知,这烤肉的秘诀,固然在于烤制手法独到,火候掌控精妙,但真正滋味绝伦的关键,还在于配上了我大宋独有的特制调料。费掌柜……”
曹炬话音刚落,费平安便连忙转身,将早已备好的各种调料端了上来,红亮的辣椒、醇香的香油、颗粒饱满的孜然等尽在其中。曹炬将这些调料统称为香料,逐一向莱克特介绍,口中妙语连珠,将这些调味品吹得天上罕见、世间独有,唯有大宋才能产出。莱克特、额度里等人听得心痒难耐,连连搓手,当即表示愿以重金购买这些香料。
曹炬却摆了摆手,笑着拒绝了:“各位可汗不必心急,大宋与大漠各部开通商贸已成定局,不日便会有章程颁布。各位可汗若有喜爱之物,届时自会有朝廷专门官员前来与各位详谈交易之事。”他心中清楚,大漠各部虽尚未完全开化,可这些可汗们却个个富足异常——当年党项拓拔部衰败,数百年积攒的金银财宝大半都被他们抢夺而去,据说漠北深处还有好几座储量丰厚的大金矿,这般痛宰他们一笔,曹炬自然乐意为之。
宴席之上,宾主尽欢,直至月上中天,曹炬才起身告辞。春梅、鸳鸯先前随高滔滔在畏兀族待了一段时日,虽时间不长,却与米热古丽颇为熟悉,便留在别院与她作伴,解她思乡之愁。
曹炬独自返回碧水园,踏入庭院,却发现杨小云、舒晓云、高滔滔三人竟一个都不在,心中大感奇怪。凛风阁四剑侍曹迎春、曹探春、曹惜春、曹思春倒是正在院中值守,见曹炬归来,纷纷见礼。曹炬便问曹迎春:“少夫人她们三人去哪了?怎的不见踪影?”
曹迎春躬身答道:“回公子,老爷在府中客厅宴请吏部、礼部两位尚书大人,还有西宁宣抚使团的一众官员。原本只唤了可人姑娘过去下厨,少夫人听说客人众多,担心可人姑娘一人忙不过来,便与舒姑娘、陆姑娘一同前去后厨帮忙了。”
曹炬心中纳闷,今晨离府之时,父亲并未提及要为韩琦和四叔曹序接风洗尘,怎会突然设宴?难道是临时起意?
他心中思索着,迈步向外走去,刚走了两步,忽又转身看向曹迎春,笑道:“迎春,蒋武过几日便会回京了,你可知晓?”
曹迎春闻言,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惊喜,失声说道:“真的?”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失态,脸颊顿时涨得通红,果然,身旁的曹探春、曹惜春、曹思春三姐妹无不掩嘴偷笑。她与蒋武自小相识,情窦暗生,两人自以为掩饰得极好,却早已被府中亲近之人看破,只是无人点破而已。
“自然是真。”曹炬哈哈一笑,打趣道,“迎春,你这几日可命人将外院东南角的两间屋子清扫干净,再添置些合用的器物,蒋武回来后便住到曹府,也方便彼此照应。”
曹炬走后,曹思春三姐妹立刻围了上来,娇笑着向曹迎春道贺。蒋武住进曹府,便是曹家的家臣,往后见面的机会自然更多,更重要的是,公子这般安排,显然已默许了二人之事,这如何不让她们为曹迎春高兴。
曹炬信步来到客厅前,府中管事周铭早已迎了上来,躬身行礼道:“小人拜见五公子。”
曹炬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周铭,向厅内望去,不由咦了一声,面露诧异。只见父亲曹佾高坐正首,堂下吏部尚书韩琦与四叔曹序分坐两侧,再往外便是吏部、礼部的官员们,而客厅中央的空地上,竟有二十余位妙龄女子身着华服,正在翩翩起舞,舞姿曼妙,乐曲悠扬。
“这些歌女是哪里来的?”曹炬皱了皱眉,开口问道。朝中重臣府中,唯有曹府向来无歌女舞姬,这其中的缘由,京中之人也算众所周知——当年父亲曹佾初任曹家家主,汴梁曹府本留有近百名歌女,却被母亲毕雅蝶尽数遣散,一个不留。父亲对此倒并不在意,他胸怀大志,一心为国,本就无意在府中欣赏这些莺歌燕舞,倒是他与二哥曹岯两兄弟暗地里捶胸顿足,对母亲的这个决定极为不满。
“回公子,”周铭谨慎地答道,“这些歌女是毕太傅府上特意送来的,夫人说今日府中宴客,不可失了曹家颜面。”
曹炬顿时恍然大悟,父亲极少在府中宴客,若今晚只来了韩琦和四叔倒也罢了,可还有一众吏部、礼部的官员在场,母亲为了维护父亲的颜面,便特意从毕府借了歌女前来助兴——否则堂堂曹府,宴请朝廷重臣竟连饮酒助兴的歌女都没有,传出去确实不成体统。
他目光在厅中扫过,突然发现一个久违的身影不在席中,便问道:“周管事,三哥曹岐怎的不在?他不是早已回京了吗?”
周铭躬身答道:“回公子,三公子一回府,老爷便因他此前在西宁的鲁莽行径,责令他去宗祠反省思过,暂无老爷的命令,不得出来。”
这老三啊,曹炬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性子执拗,脑子到现在还没转过弯来,听说外公毕士安也被他气得够呛,此番回京,竟是被外公派人捆在马车后面带回来的,这般模样,也难怪父亲会发怒。
见曹炬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神色变幻不定,周铭屏声息气,不敢有丝毫打扰。几年前他不得已背叛了大公子曹岐,投靠了五公子一脉,起初心中惶惶不安,生怕曹岐日后东山再起,如今看来,曹岐失势已成定局,他这才渐渐安下心来。虽说五公子并未将他视作心腹亲信,但老爷曹佾身体康健,五公子又非器量狭小、睚眦必报之人,只要自己日后对曹家忠心耿耿,勤勉办事,安享晚年应无大碍。
曹炬心中暗想,父亲毫无预兆地宴请韩琦与四叔曹序,绝非偶然,定有深意,想必是为了大漠各部通商之事商议对策,自己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为好。他问过周铭,得知杨小云等人正在偏厅用饭,便转身向偏厅走去。
杨小云、舒晓云、高滔滔三女正在偏厅用饭,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见曹炬来了,杨小云连忙起身,让可人另取一副碗筷。曹炬连连摆手,笑道:“免了免了,方才在皇家别院,光是烤肉就吃了数斤,如今肚子胀得厉害,就算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了。”
“什么就算,这席上摆的可不都是实打实的山珍海味?”舒晓云将面前碟中三只硕大的一头鲍分给杨小云、高滔滔和自己,轻哼一声,打趣道,“你不吃正好,否则这点东西还不够分呢。”
曹炬这才注意到桌案上的稀罕之物,眼睛一亮,惊呼道:“老头子今日宴客真是大手笔,竟然还有这般珍品,快给我留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