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曹佾见他三人进了书房，淡淡地说了一句，身子斜倚在交椅背上，眉宇间倦色显露无疑。他身着素色襕衫，鬓角微霜，颌下三缕清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大宋士大夫常见的清雅模样，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藏着久经朝堂风雨的沧桑与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书房之内，陈设简约却不失格调，书架上整齐码放着经史子集，泛黄的书页间透着墨香与岁月沉淀的厚重；案头置一方端砚，砚池内余墨未干，旁侧斜倚着几支狼毫笔，笔杆温润光滑，显是常被使用；墙角立着一架汝窑青瓷瓶，瓶中斜插着几枝枯荷，添了几分文人雅趣；窗外天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隐约可见庭院中错落的飞檐翘角与修剪整齐的花木，正是宋时宅邸典型的雅致景致。
曹炬快步上前，一身青色窄袖袍服衬得他身形挺拔，步履间沉稳有力，不显半分轻浮。他走到父亲身后，微微躬身，双手食中两指并拢，轻轻按于曹佾两侧太阳穴，拇指则抵在后脑玉枕穴旁，指尖凝气，缓缓运力。曹佾只感一股温润醇厚的内力顺着指尖涌入经脉，先是如涓涓细流般滋润着紧绷的太阳穴，随后暖意渐盛，化作数股暖流循着经络游走，所过之处，连日来处理政务的疲惫与劳顿竟如冰雪消融般渐渐散去，原本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双目也重新焕发出神采，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已神采奕奕，倦色全无。
“炬儿竟有这般精妙手段？”曹夫人毕雅蝶坐在一旁梨花木椅上，闻言浅笑道。她身着一袭藕荷色褙子，领口袖口绣着细密的暗纹缠枝莲，裙摆曳地，行走间裙摆微动，暗纹流转，素雅中透着华贵；头上仅插一支碧玉簪，鬓边斜簪一朵新鲜珠花，妆容淡雅，眉目温婉，正是宋时贵妇的端庄装扮。她看着曹炬的眼神中满是慈爱，又带着几分惊喜，“既是有这等本事，往后便该多往内院走走，也好为我这把老骨头松快松快。”
“夫人此言差矣，莫要为难炬儿了。”曹佾抬手拍了拍曹炬按在自己太阳穴上的手，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体谅，“这孩子肩上担子甚重，朝堂内外、家国之事，桩桩件件都要他费心筹谋，操心的事不比为夫少半分，哪有闲暇常在内院盘桓？”
一旁侍立的高滔滔闻言，秀眉微蹙，似是犹豫再三，方才上前一步，敛衽行礼，声音轻柔却清晰：“枢相，夫人，其实滔儿师门春华阁，传有几项养身健体的按摩手法，历经数代淬炼，甚有奇效，寻常劳损酸痛，一按便愈；若用于女子，更能疏通经络、滋养气血，有驻颜润肤之功效，可保芳华不易老去……”
“哦？此事当真？”曹夫人本就注重仪容保养，闻言顿时来了兴致，眼中光彩流转，连忙追问道：“滔儿，此等妙法，明日可否将其教于内院的丫环？也好让她们日常为我按揉一二。”
高滔滔闻言，脸颊微红，臻首几乎低到了胸口，声音带着几分赧然与迟疑：“回夫人，此事……此事却有难处。只因这些手法并非寻常按摩技巧，需以我春华阁的玉女心经为根基，催动内力方能施展，否则便是徒有其形，难有半分实效。”她心中暗自思忖，春华阁中技艺繁杂，纯粹以色事人不过是下乘手段，讨取男子欢心的花样层出不穷，而这养身按摩之法，原是阁中弟子为讨好权贵女眷所习的旁枝末技。她自幼便修习玉女心经，专精媚惑之道，本无需学此等寻常功夫，只是阁中长辈恐其日后遇事受限，才令她一并通晓，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曹夫人听了这话，却并未气馁，反而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这有何难？不过是需得懂心法之人罢了。你与师门说一声，挑个品行端正、手脚伶俐的姑娘到府里来，专职为我按揉便是，待遇定然不会亏待于她。”
曹炬在一旁听着，心中暗叫不好，连忙咳嗽一声，打断了曹夫人的话：“娘亲，这个……此事怕是不妥。只因这春华阁，实则便是京城之中赫赫有名的牡丹坊，阁中弟子，多是风尘女子啊。”
曹夫人闻言，眉头微微一蹙，脸上掠过一丝讶异，随即便释然了，语气依旧平淡：“原来是牡丹坊的姑娘，那又如何？不过是从外边选个丫环罢了，只要品行端正、手脚干净便好。府里的情儿，不也是在青楼长大的？如今不也温顺懂事，甚合我意？”
话虽如此，曹夫人还是看向高滔滔，郑重叮嘱道：“滔儿，此事便交予你去办。所选姑娘，身世必须清白，身家来历需一一查明，万不可有奸猾狡诈之辈混入府中，你可要牢牢记住了！”
高滔滔连忙俯首应道：“请夫人放心，此事关乎府中安宁，滔儿定当亲自去办，仔细甄别，绝不敢有半分疏忽。”
曹炬在一旁摇了摇头，心中暗忖：母亲终究是妇人之见，不知牡丹坊背后的门道。春华阁弟子，个个身怀媚术，擅长蛊惑人心，父亲虽非习武之人，但心志坚定如铁，堪比师父黄老先生，寻常弟子自然难以迷惑于他；只是府中内院女眷众多，若是真让这样的人进来，日后怕是少不了风波。可转念一想，父亲已然默许，母亲又兴致勃勃，自己若是强行阻拦，反倒显得小题大做，倒不如顺其自然。只是自己需得与高滔滔一同去牡丹坊一趟，春华阁中尚未正式出师的黄毛小丫头，想来还有那么几个心思单纯、未曾沾染太多风尘气的，从中仔细挑选便是。此外，还需郑重警告邹霜降，像高滔滔这般身怀媚术、心机深沉的女子，绝不能再让她送入府中，否则必成心腹大患！
“夫君，”这边曹夫人安置好了此事，便转而说起了正事，语气也沉了几分，“四弟曹序那边，可已想通了？前日因军机处之职郁郁不乐，闭门不出，这般闹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曹佾端起案上的清茶，浅啜一口，放下茶盏，缓缓说道：“序儿心性本就狭隘，此番不过是一时心中不忿罢了。他自忖才学不输他人，却未能入军机处任职，觉得失了颜面；再者，怕是也受了旁人挑唆，才会如此执拗。为夫已与他深谈过一番，告知他不入军机处，无损于他在曹氏一族的地位，日后我曹家在朝堂之中，军机处以外的一应事务，均需向他禀报商议，他的话语权并未减弱半分，如此一来，他的心气便也平了。”
曹夫人闻言，吃吃笑了起来，眼中带着几分了然：“向他禀报？夫君这话，怕是安抚之词吧？若是遇上军国大事，他又作不了主，最终还不是由夫君定夺？他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夫人所言极是。”曹佾坦然承认，脸上却无半分愧疚，“朝堂之事，本就该由能者居之、智者断之。序儿虽有才干，却欠缺沉稳，难当大任。其实能得礼部尚书一职，他已是心满意足，只是碍于颜面，才故作不悦。为夫日后再寻个合适的时机，与在京的曹氏族人一同通告一声，彰显他的地位与权势，让他面子上过得去，此事便也就了了。”
“对了，”曹佾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高滔滔，语气带着几分探究，“滔儿，韩琦与舒晓云的身份来历，想必你亦是知晓的？”
高滔滔尚未开口，曹炬便抢先笑道：“那是自然！她二人一个出自春华阁，一个背景神秘，相互之间知根知底，却又素来不和，每逢见面，必是冷嘲热讽，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让谁半分，倒是有趣得紧。”
曹佾闻言，神色一沉，淡淡说道：“朝堂之中，风波诡谲，曹氏一族身处漩涡中心，行事需得谨慎为先。这等意气之争，于大局无益，日后便不要再争了，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高滔滔脸色微红，连忙俯首应道：“是，滔儿谨记枢相教诲。”
曹佾点了点头，语气放缓了些许，说道：“日后你需长年驻守西宁，那边地处边境，与吐蕃、西夏接壤，局势复杂，民风彪悍，军政要务繁杂，需你多费心操劳。至于具体如何行事，可与炬儿商议着办，他心思缜密，行事稳妥，能为你谋划一二……此举或许对你有些不公，让你远离京城繁华，独守边关苦寒之地，但亦是无奈之举。炬儿若是有空暇，本相会让他前往西宁探望你，也免得你太过孤寂。”
高滔滔心中虽有不舍，却也知晓此事关乎家国大局，不容推辞，遂再次俯首应道：“多谢枢相体恤，滔儿明白轻重，定当恪尽职守，守好西宁边境，不辜负枢相与炬儿的信任。”
“父亲，”曹炬见话题告一段落，便上前一步，说道，“方才孩儿与滔儿前往宗祠祭拜先祖，恰巧遇上三哥曹岯。孩儿已与他详谈许久，向他阐明了当今曹氏一族的内部局势，以及朝堂之上的利害关系，三哥已然幡然悔悟，知晓此前自己行事鲁莽，犯下大错，愿痛改前非，日后定当安分守己，为家族分忧解难。”
曹佾闻言，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脸上神色未变，依旧平静无波。曹炬见状，只好将当日在宗祠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细说开来，从自己如何见到曹岯时的颓然模样，到如何耐心劝说，如何剖析利弊，再到曹岯如何从最初的抵触抗拒，到后来的默然不语，直至最终幡然醒悟、痛哭流涕地表示愿意悔改，连当时两人的语气、神态、动作都无一遗漏地娓娓道来，生怕父亲不信。
曹夫人在一旁听了，脸上满是欢喜之色，连忙说道：“夫君，你看，岯儿终究还是能明白事理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他已然悔悟，便饶了他这一次吧。”
“即使他已然悔悟，家法亦不可免。”曹佾语气坚定，不容置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岯儿此前行事乖张，目无族规，险些酿成大错，若是不加惩戒，日后他人便会纷纷效仿，家族纲纪何在？总要给岯儿一点教训，让他铭记于心，日后方能不敢再犯。”
曹炬连忙说道：“父亲所言极是，家法确实不可废。只是父亲，这家法可否延后几日再行处置？”
曹佾抬眼看向他，眼中带着几分询问：“哦？为何要延后？”
“只因官家已颁下旨意，三日后将在紫宸殿接受塞尔柱诸可汗朝拜，届时各国使节云集，关乎大宋颜面。”曹炬笑着解释道，“孩儿想在此之前，为三哥引见图穆尔等塞尔柱可汗，让他熟悉外邦礼节，也好在朝拜之时辅佐官家，彰显我大宋威仪。总不能等三哥受了家法处置，遍体鳞伤、行动不便之时，再让他去见这些可汗吧？这岂不是让外邦之人看了我大宋的笑话？”
曹佾听了这话，眉头微微皱起，陷入了沉思，书房内一时陷入了沉寂，只听得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他却始终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