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大帐立于临时大营正中,占地足有数十丈。军需营主事孟林正对着帐篷做最后查验,诸多事项皆需他亲力亲为,忙得脚不沾地,颊边淌下的汗水将山羊胡子浸得缩成短短一束,瞧着颇为滑稽。
“曹将军来了。”宫寒与狄青的义子狄喜立在帐门处,向曹炬拱手行礼,神情间却带着几分冷淡。
曹炬心中纳罕,自忖并未开罪二人。一番旁敲侧击,才知症结所在:方才自家下令全营戒严,帐下禁军竟不向宫寒通禀,霎时走得一干二净,还险些与上前拦阻的狄喜动起手来。曹炬听罢,不禁动怒——这些下属仗着有自己撑腰,平日在京城便横行无忌,却没料到在西宁亦是如此放肆。一问带头之人,果然是翟隆。曹炬暗道不出所料,当即命人将那小子找来痛斥一番,勒令他向二人赔罪。
宫寒问明缘由,心气渐平:“原来是因西塞尔柱使团生事之故,宫寒这便算是枉作小人了。事有缓急轻重,曹将军不必苛责翟指挥使。”
翟隆嘟囔:“正是……”
“住口!”曹炬厉声喝止。
宫寒微微一笑,岔开话头:“翟指挥使乃翟行矩兄之子吧?”
翟隆一怔:“正是。先生与家父相识?”
“然也。”宫寒目光悠远,似忆起往昔,“当年我与行矩兄同在大帅帐前听令,以兄弟相称。你三周岁时,我还到翟府喝过喜酒呢。”语锋微顿,带着几分感怀,“虽说后来往来疏淡,而行矩兄的气度胸襟,宫寒向来心折。尤其禁军誓师那番言语,先国后家、送子从军,当真是掷地有声,令人敬佩。”
翟隆茫然无措,曹炬亦有愧色——那篇誓词,原是自己草拟,竟骗了这许多人。
曹炬陪宫寒、狄喜在议事大帐左近踱了两圈,宫寒连连颔首:“难怪大帅执意起用禁军守御周遭,这般布哨设卡,层次分明,纵深有度,远非西宁军可比。方圆三十丈内,便是蚊蚋也难越雷池一步。”
曹炬笑道:“宫寒先生过誉了。西宁军与禁军各司其职,禁军在京城原是守护皇宫内院与大臣府邸,大帅不过是令我等重操旧业罢了。”
孟林一颠一颠赶来,躬身行礼:“曹将军,宫寒先生,军需营已备妥今夜所用之物,请二位上差验看。”
宫寒摆手:“不必了。孟主事在军需营二十余年,经验之丰,无人能及,无需多此一举。”
曹炬沉吟片刻,道:“宫寒先生,距天黑不足两个时辰。依禁军旧例,此刻当戒严大帐左近,无关人等,一概不得入内。”
“曹将军所言极是。”宫寒道,“这便交与将军了。我与公子回帅帐向大帅复命,告辞。”
望着宫寒等人背影,曹炬对孟林笑道:“孟主事差事已毕,余下之事,便交与我吧。禁军还要再搜检大帐周遭,望主事海涵。”
孟林是个识趣的,忙道:“理当如此,下官这便告退。”
孟林去后未久,轩鸣带数名禁军匆匆而至。近前欲行礼,却被曹炬一把按住,低声问:“如何了?”
轩鸣扫视四周,见无外人,压低声音:“公子,幸不辱命。”
曹炬面无波澜,只淡淡道:“甚好。”随即唤过翟隆,吩咐道:“我与轩鸣等人入帐再巡查一番,你在此守御,任何人不得入内。”
翟隆拍胸:“将军放心!便是狄大帅亲临,无将军允可,属下也绝不让他踏入半步。”
过了许久,曹炬才从帐内缓步而出。翟隆仍立在帐门,纹丝不动。曹炬未理会,只抬眼望了望天色。
暮色四合,夜幕将至。
夜深,议事大帐内烛火通明,大宋、大辽国、东塞尔柱三方代表分坐三面。
宫寒立于狄青身后,望着萧雨鑫,缓缓开口:“萧使节,该做决断了。”
萧沃里坐在萧天佑下首,按捺不住:“已近四更,这般拖延,何时是了?那萧雨桐与西塞尔柱使团还关在行营,我大宋与辽国联军,此时与之结盟,尚且不迟。”
萧雨鑫凝视帐中巨大沙盘,满面倦容。方才曹炬与萧沃里在沙盘推演,皆以东塞尔柱为假想敌。萧雨鑫深谙兵法,心知若不即刻向奥马尔苏丹称臣,东塞尔柱断无生路。
良久,他端起案上冷茶,一饮而尽,将茶盏重重顿在案上,声音嘶哑,满是无奈:“我东塞尔柱……愿依二位大帅之意行事。”
狄青与萧天佑相视一笑。
萧雨鑫却不肯甘休,仍要为东塞尔柱争些余地:“二位大帅,此战关乎东塞尔柱生死,我部自当效死力,绝无半分懈怠。然大宋与辽国联军,如何担保不会虚与委蛇,坐观成败,待东西塞尔柱两败俱伤,再行渔利?”
“萧使节此言差矣。”曹炬驳道,“我家大帅与萧经略使之意,并非要东塞尔柱独当一面。此番用兵,原是为避西塞尔柱背水一战。我三方联军拟用围三阙一之策,自东、西、南三面围攻,迫其北退。由此往北四百里,便是瀚海大漠。我联军只需尽力将西塞尔柱驱入大漠,毁其辎重,不出五日,其随身携带之饮水必尽。届时我联军再行包抄分割,定可全歼西塞尔柱,纵有残部逃脱,亦难走出大漠。”
曹炬微微一笑:“东塞尔柱不过充任联军先锋,这有何不妥?何况大宋与辽国各有职司:萧大王率辽国十五万大军扼守西塞尔柱后路,阻其西退;我大宋西宁大营高都统制领十万西宁军,对阵西塞尔柱右翼,防其南下中原。两方皆是千斤重担,岂敢轻忽!”
“再者说,西塞尔柱三面受敌,怎敢将兵力尽投前沿?东塞尔柱若连这点胆气都无,当真是……”曹炬话到嘴边,却又含糊带过。
宫寒见萧雨鑫无言,取过一份文书:“宫寒已拟就盟约,若有遗漏,望南院大王与萧使节示下。”
“……我三方联军出兵时日:东塞尔柱于大宋与辽国历三月初三子时,向西塞尔柱正面强攻。大宋为东塞尔柱备下两千架投石机、一千架强弩机、八百辆武钢车、箭矢十万枚。此等辎重,由大宋西宁大营杨文广将军率三万重步兵,于后日午时送至东塞尔柱大营,并协助其从东侧正面强攻。大宋西宁大营毕从舟将军率一万背嵬铁骑及二万重步兵,于后日抵达东西塞尔柱北方设伏,待敌北退,伺机出击……”
宫寒念罢文书:“南院大王,萧使节,二位可有异议?”
萧天佑与萧雨鑫略作补充,宫寒一一修改,重抄三份。狄青、萧天佑、萧雨鑫各署其名,加盖印章。萧雨鑫苦笑,这盟约,当真靠得住么?
大局既定,萧雨鑫神色稍缓,忽道:“二位大帅,萧某有一事相询,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使节但说无妨。”狄青道。
“不知二位大帅如何处置西塞尔柱使团?”
狄青笑道:“萧使节放心,西塞尔柱使团生死,皆不碍我三方联军大事。”
“萧某明白。”萧雨鑫拱手,“只是那萧雨桐,虽视萧某为不共戴天之仇,终究是萧氏血脉。萧某恳请二位大帅将此人交予萧某,带回东塞尔柱大营,依族中家法处置,还望恩准。”
狄青与萧天佑略一思忖,皆觉此事无关大局,点头应允。
孟林领数名军需营军士端上夜宵,萧雨鑫草草用了些,便起身告辞。
“萧使节昨日连夜赶路,想来已是疲惫。”狄青回头对曹炬道,“曹将军,替本帅送送萧使节。”
萧雨鑫却拱手:“萧某居所不远,不敢劳动曹将军。告辞。”说罢,径直离去。
曹炬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大帅,想来是方才驳他过甚,这人定是恼了。”
狄青心情畅快,笑道:“他走了也好。萧兄,我等正好商议如何将东西塞尔柱一网打尽。”
萧天佑亦笑道:“待我等将西塞尔柱逼入大漠,届时东塞尔柱的生死,还不是任由你我作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