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曹家府邸内。
“如此说来,小五竟是昨日便抵达剑南节度使大营了?”曹岐端坐在父亲往日常坐的位置,神色凝重,缓缓开口,“难怪他会贸然跑到太平府去剿灭胡家,原来是冲着剑南而来,分明是想先断我羽翼。哼,曹安泰那家伙,居然还亲自率一众部将出门相迎,真是好大的威风!”
站在曹岐面前的,是一位年约四十余岁的中年文士。此人面容清癯,身形消瘦,正是成都曹家的幕僚,深得曹岐信赖。然而,除曹岐之外,无人知晓他的来历,只听闻他自称无量散人,故而众人皆以无量先生相称。
“太平府传来消息是昨日清晨,而五公子在昨日申时便已现身剑南节度使大营,”无量散人手持密函,微微皱眉,不禁叹道,“这速度,实在是惊人呐。大公子,若走官道前往剑南节度使大营,必然要途经成都城,可他却凭空出现在大营,想必是抄了小路,恐怕来意不善呐。”
曹岐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道:“我与小五之间的争斗,早在三年前便已心照不宣。他定是忌惮我在成都城对他不利,这才绕路前往剑南节度使大营。”
无量散人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问道:“那大公子心中,可有此等打算?”
曹岐轻轻摩挲着双手,置于铜制烘缸上取暖,沉默不语,并未作答。
无量散人见状,也识趣地不再追问,只是看着手中密函,轻轻摇头,说道:“这胡家好歹也是中原武林六大世家之一,竟如此轻易就被灭了满门?密报上说,二千官兵只是将胡家围住,真正动手的不过是五公子的那些随从,而胡珉琅和胡家四位长老,竟无一人逃脱,看来,我们还是低估了五公子的实力啊。”
曹岐神色黯然,微微叹了口气,道:“小五唯一让我心服口服的,便是他的武功。年仅十余岁时,种百度与刘熊二人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外公对他也是赞不绝口,还说他在领兵之道上颇具天赋。像他这般人物,本应去镇守边疆,与南蛮和契丹人拼杀,家父为何要让他研习为政之道?难道治国平天下,仅靠武功便可?”
“大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无量散人目光炯炯,直视曹岐,缓缓说道,“据我所知,五公子身边并无谋臣辅佐,虽说这是他的短处,但也足以证明,仅凭他自身的才能,便已能在京城游刃有余。太平胡家上下四五百口人,在五公子手下无一幸免,更可彰显他的厉害。若是换作大公子您,即便调集全部人手,恐怕也难以做到啊。”
曹岐面露不服之色,哼了一声,道:“他不过是仗着父亲的权势罢了。吏部尚书韩琦早已归附曹家,想必对小五也是百般阿谀奉承。那薛文骏不过是区区一知府,怎敢与吏部抗衡?小五定是借助了当地官府之力,才灭了胡家,这有何值得称道之处。”
无量散人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曹岐,说道:“不管五公子是如何做到的,总之他成功剿灭胡家,致使我等实力大受折损,这是不争的事实。五公子有朝中大臣相助,而大公子您却没有,这便是实力的差距。自古成王败寇,败了便是败了,没什么可喊冤叫屈的。”
曹岐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道:“还不是父亲偏心,不然……”
无量散人脸色一沉,严肃地说道:“大公子若始终抱有这般心态,那我还是尽早告辞为好。我虽未曾见过枢相大人,但也深知枢相大人能从曹家旁系子弟,一路走到今日,掌控一国大权,绝非任人唯亲之辈。恕我直言,大公子和五公子皆是他的亲生骨肉,枢相大人却毅然废长立幼,想必是觉得五公子比大公子强出许多,才会如此,绝无其他缘由。”
曹岐怒发冲冠,猛地站起身来,一手抄起案上砚台,作势欲掷。无量散人却面无惧色,冷冷地注视着曹岐。
良久,曹岐缓缓坐下,神情颓然,说道:“多谢无量先生,说出了我一直不敢想,也不愿承认之事。我确实比不上小五。父亲看重他,想来是从当年宋齐之战开始的。无量先生,您可知道,当年那场战役,齐国水师全军覆没,镇南王匆忙率军来援,却又折损了五六万兵马。那围点打援之计,便是小五所制定。”
无量散人心中大惊,当年镇南王率军救援水师大营之急,他便在镇南王帐下听令。没想到大军还未与宋军交锋,便已折损五万多人马,从此再无反攻之力,只能屈辱求和。一直以来,大理国都以为是败在了曹佾手中,却没想到这些计谋竟是出自一个孩童之手。无量散人心中暗忖,这少年绝不能留,小小年纪便如此厉害,再经曹佾教导,日后若掌握了大宋大权,大理国恐怕难逃灭国之祸。
曹岐沉默半晌,低声说道:“可我最不服气的是,身为长子,父亲连半点机会都不给我,就将我逐出京城。小五三年前能做到的事,我如今做起来也不会比他差。况且自古以来,年少聪慧,长大后却未必出众的人数不胜数,凭什么就认定我不如他?”
无量散人拱手作揖,说道:“大公子所言极是,若我处在大公子之境,也定会极为不满。”
曹岐冷笑一声,无量散人的心思他岂会不知,只是自己势力太过薄弱,只能借助外人。大理国国力孱弱,朝中上下唯一的期望,便是大宋无暇前来攻打。所以镇南王才派人与自己联络,并主动让这位无量散人前来相助,还带来了不少奇人异士。
曹岐忽然神色一凛,说道:“有一事我想不明白,小五究竟为何突然来到剑南?按时间推算,他离开京城时,正值官家大猎,小五身为禁军统制,身负重任,本应无暇出京才对。”
无量散人也面露困惑之色,思索片刻后道:“大公子这几年一直韬光养晦,而五公子安插在成都城的眼线,也已被我们一一清除,换上了大公子的心腹,不时向京城送去些似是而非的密报,理应没有露出破绽才是。莫非……”
“莫非什么?”曹岐追问道。
无量散人犹豫了一下,道:“那吴华文带走了少夫人,至今下落不明,会不会是此事出了差错?”
曹岐心中一惊,思索片刻后摇头道:“应该不会,吴华文再蠢,也不会带着李元春前往京城。不过此事确实应尽快解决。去告诉吴化武,本公子不想见他,五日之内,若再找不到他兄长吴华文和李元春,本公子就上奏朝廷,请兵剿灭铁刀门。”
无量散人道:“大公子,胡家被灭,我们已然元气大伤。铁刀门的实力犹在胡家之上,还望慎重行事。”
曹岐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道:“我本想借吴华文之手杀了李元春,让铁刀门没有反悔的余地,没想到他竟带着李元春不知所踪,如今看来,确实失策。似这些江湖草莽,就该用强硬手段对付,若不肯屈服,干脆灭了便是。至于日后所需人手,镇南王既然答应全力支持我,不妨请大理天龙寺的高手前来相助。”
无量散人微微一惊,道:“大公子也知晓天龙寺?”
“大宋峨眉派的‘风影流动’,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辽国萧氏的‘雨落不动’,西夏皇室的‘雷霆掌’,号称天下四大绝技,我怎会不知。”这几年赵玉炎与他在一起,曹岐对天下武林之事也颇为了解。当初,他还曾打过皇宫内那位高手的主意,后听赵玉炎说那人竟是长公主,便彻底死了心。一国公主,岂是自己所能左右的,何况赵灵儿倾心于曹炬,长公主又是她亲姑姑。
无量散人面露难色,道:“段氏之人皆是大理皇室,个个特立独行,就连镇南王也无法随意差遣,不过一些旁系弟子倒可一用。其实我带来的这些人当中,有几个与段氏也有些关联。”
曹岐道:“无量先生尽管将此事告知镇南王,由他定夺便是。”
无量散人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不过他也明白,曹岐对自己仍有戒心,像李元春之事,就未曾让自己参与,才导致如今这般被动局面。但镇南王之命,便是让自己协助曹岐挑起曹家内乱,只要曹家一乱,大宋朝政也会动荡不安,无心攻打大理,自己还是应以大局为重。
无量散人说道:“也好,我即刻派人回大理禀报镇南王。”
曹岐见无量散人答应下来,微微一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问道:“对了,无量先生,那罗勇去了京城,可有消息传回?”
无量散人道:“我也觉得有些蹊跷,按理说他早该到京城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曹岐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说道:“方才你我太过执着于兄弟之争了。其实小五再胆大,也不会对家父毫无顾忌,跑到剑南来对付我。或许是京城出了什么大事,他是奉命前来。”
无量散人也醒悟过来,点头道:“大公子所言极是,曹安泰率诸将列队相迎,完全是迎接朝廷特使的礼节。”
曹岐沉思道:“究竟京城发生了何事,竟要小五来剑南节度使大营?”
夜,已然深沉如墨。剑南节度使大营附近的小镇上,一户人家却依旧灯火通明,屋内喧闹声此起彼伏,不断传来。
曹炬手持一个大海碗,径直走到刘熊面前,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说道:“熊哥,清醒点了没?你可还欠着三碗酒呢。”
刘熊醉眼朦胧,一头趴在案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不行了不行了,我老刘可不能再喝了。”
曹炬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不依不饶地说道:“那可不行,咱们说好了划拳输一次喝一碗,小弟可是一碗都没赖,你这当哥哥的可不能言而无信呐。”曹炬其实对划拳并不精通,只是仗着深厚的内力将酒逼出,即便输三赢一,也能把刘熊等人喝得招架不住。至于这户人家的主人曹安泰,早已被架回房里去了。
种百度在一旁舌头都捋不直了,大声叫道:“老熊,你都升为提辖官了,怎么酒品一点都没长进,快快喝了。”
曹炬哈哈大笑,说道:“度哥说得极是,不过看熊哥这样子,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说完,他一把将刘熊的身子扳过来,端着大碗,硬是把酒灌了下去。
刘熊打了个酒嗝,原本眯着的双眼,突然睁得比铜铃还大,猛地一捂嘴,急忙奔了出去,刚出门便哇地一声,吐了起来。
众人见状,顿时哄堂大笑。
曹炬转身走向曹岯,笑着说道:“三哥,和小弟划几拳?”
曹岯连忙摇头,一脸无奈地说道:“他们不知你的底细,我可清楚得很,你就是个无底酒缸,喝酒纯粹是在糟蹋酒。”
曹炬从旁边抓起一坛还未开封的酒,兴致勃勃地说道:“咱们兄弟好久没见了,就赌这一坛。”
曹岯一下子跳了起来,叫道:“哥哥我可没心思跟你胡闹。”说完,便气呼呼地往屋外走去。
到了屋外,却见曹炬也跟了出来,曹岯没好气道:“你有完没完?”
曹炬笑嘻嘻地说道:“闹完了,里面除了几个丫头,没几个清醒的,不喝了。”
兄弟俩找了个地方坐下,曹炬道:“三哥,娘可说了,你一回京城,就要为你张罗婚事。四姐还待字闺中,你不成家,可不能耽搁了她。”
曹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随娘的意思吧,我们世家子弟的婚事,哪能由自己做主。咦,也就你例外,杨小云是你自己选的,这个苏姑娘也是与你私订终身,看来爹娘还是宠你啊。”
曹炬嘿嘿一笑,伸了个懒腰,忽听叮的一声轻响,从曹炬袖中掉出一物。
曹岯眼疾手快,见是一只女子所戴的手镯,赶忙捡了起来,脸上露出一抹坏笑,说道:“小五,这是准备送给谁的,杨小云还是苏姑娘?”
曹炬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道:“此乃有主之物,不能送给她们二人。”
曹岯笑道:“有主之物,难道你还和京城哪家姑娘勾搭上了?看这手镯做工精细,雕纹精美,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物件。咦,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
曹岯突然脸色大变,厉声喝道:“这手镯怎么会在你手里?”
曹炬一脸惊愕,道:“三哥认识这东西?”
曹岯冷冷地看着曹炬,道:“小五,你别给我装傻,这手镯内侧刻有个细小的‘李’字,乃是大嫂李元春之物,怎么会到了你手上?”
曹炬伸手将那手镯拿过来,对着月光看了看,喃喃说道:“还真有个‘李’字,三哥好眼力,这么小都能看到。”
曹岯低声说道:“她明明在成都曹家府邸之中,你这三年来从未回过成都城,这东西怎会在你手里?”
曹炬冷笑道:“既然三哥已经认出来了,小弟也就不再隐瞒。你以为大嫂还在成都城吗?”
曹岯奇道:“她不在成都城,又去了何处?”
曹炬道:“京城。”
“什么?”
“嫂嫂被一群贼人劫持到了阳谷县,正巧被小弟撞见,便救下嫂嫂,随后派人将她送去京城。这手镯是她遗落在悦来客栈中的。”
曹岯愣愣地说道:“成都曹家府邸戒备森严,怎会有贼人将她劫走?”
曹炬看了他一眼:“这就得去问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