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士安一行穿过大漠各部的防线，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当日决战之地。
春日的草原，本应是嫩草初绽、牛羊遍野的景象，可这决战之处，却似被上天遗弃一般——满地泥泞搅着暗红血渍，黏稠如胶，连风掠过都带着化不开的腥气。四下里难寻半片青绿，马蹄踏过，时而将深埋的断肢残骸翻出，白骨裹着腐肉，直教人瞧着如坠修罗炼狱，心头发寒。
曹迎春姐妹与宋清风、宋明月皆是女子，哪里经得住这般血腥腐臭？不过片刻，已有几人按捺不住，扶着车辕干呕起来。赵灵儿听得动静，忙掀开车帘，温声道：“快些进车里来，闭着眼歇歇便好。”
舒晓云虽戴着轻纱遮面，可那双露在外面的眸子也失了往日光彩，却仍强撑着笑道：“这也难怪。大宋、大辽国，再加上东西塞尔柱与大漠各部，近百万兵马在此拼杀，尸骸堆积如山，这片草原便是有再多生机，也得等个三五年才能缓过来。你们仔细听，那风呜呜咽咽的，可不就是几十万亡魂在哭么？”
这话一出，曹迎春姐妹顿时尖声惊叫，连身子都发起抖来。宋清风与宋明月虽强坐着没出声，可指尖攥得发白，眼底的惊恐藏都藏不住。
赵灵儿也被这话吓得心口发紧，忙拉了拉舒晓云的衣袖：“晓云姐，这般吓人的话，可别再说了！”
话音刚落，马车忽然停住。前侧的宋清风与宋明月身形一晃，竟如柳絮般飘出车外，落地时连马蹄扬起的尘土都未沾衣。凛风阁四剑侍见状，当即就要起身相随，却被舒晓云出声叫住：“坐着吧。她二人既已去查看，你们再跟过去，反倒显得多余。你们跟着自家公子这些时日，何曾见他与人争这些琐碎差事？”
四剑侍闻言，脸上皆是讪讪之色，只得按捺住动作。没过多久，宋明月掀帘而入，躬身禀道：“公主殿下，使团已到了大辽国战俘营外。毕太傅问您，是否要一同过去查看？”
赵灵儿自小长在深宫，哪里见过这等惨烈之地，本想婉言拒绝，可转念想起舒晓云先前“多巡视以知军情”的叮嘱，便定了定神：“你去回禀毕太傅，就说请他稍等片刻，本宫这就过去。”
说罢，她转头看向舒晓云：“晓云姐是在车里歇息，还是与我一同去看看？”
舒晓云伸了个懒腰，眼底闪过几分好奇：“自然是同去。几万战俘聚在一处，这般景象可不是寻常能见到的，若错过了，往后怕是再没机会了。”
两人出了马车，与毕士安等人会合后，便一同向战俘营行去。方才在马车内还不觉得，此刻亲身策马走在草原上，那股混杂着血腥、腐臭与牲畜粪便的气味直冲鼻腔，饶是赵灵儿强忍着，也觉得阵阵反胃。舒晓云也好不到哪里去，索性闭上双眼，全凭身下的汗血宝马自行前行，只当是眼不见为净。
“咦？狄大人怎会在此地？他不该在前线督战么？”
赵灵儿的惊呼声突然响起。舒晓云闻声睁眼，只见前方尘土飞扬，数百骑疾驰而来，为首那人一身宋军铠甲，面容灰白，正是兵部尚书狄青。在他身侧，跟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将军，眉目间神采飞扬，想来便是前些时日毕从舟提及的刘丰儒。
赵灵儿转头看向舒晓云，眼神里满是疑惑，似想从她口中寻得答案。舒晓云凑近她耳边，轻声道：“若我说，此次西宁大捷，与狄尚书这位经略使半分干系都没有，妹妹可信？”
“什么？”赵灵儿惊得声音都高了几分，可转念一想，舒晓云素来沉稳，断不会在这等大事上玩笑，心中不由泛起惊涛骇浪。
舒晓云又道：“可不管真相如何，眼下最重要的是大宋胜了，而且是开国以来少有的大胜。你且记着，古往今来，史书上少提一句——胜者便是有理，至少短时间内，无人敢指摘。”
赵灵儿沉默着点头，心中却冷笑：“昨日回纥突然现身，看来不过是个开端，往后的风波，怕是少不了了。”
说话间，狄青已到近前。他翻身下马，动作间带着几分疲惫，只见他双目布满血丝，脸颊也比离京时消瘦了许多，对着赵灵儿深深一揖：“臣狄青，拜见公主殿下。”
赵灵儿轻点臻首，声音平静：“狄经略使免礼。”
听到“经略使”三字，狄青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可最终只是长叹一声：“谢公主殿下。”
毕士安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暗觉有趣，不等狄青上前，便笑着开口：“狄经略使不必多礼。此番你率领西宁大营，大破大辽国与东西塞尔柱六十万大军，这般功勋，我大宋建朝以来也堪称第一！老夫在京城时，每每想起当年识得你这位人才，都觉得自豪得很呐！”
狄青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黑，他猛地闭上双眼，痛苦地摇了摇头：“老都统制，您这是在折辱臣么？”
见他这般模样，毕士安心中也生出几分不忍。当年狄青虽是官家心腹，可毕士安素来赏识他的领军之才，并未因出身而轻视，待他如子侄一般。后来将都统制之位交给他，也是心甘情愿——毕竟那时回纥势力猖獗，满朝文武中，唯有狄青能担此重任。至于后来两人渐生嫌隙，不过是因出身不同，立场有别，这等矛盾，本就避无可避。
“狄大人，看你模样，想来已是数日未曾歇息。公主殿下与老夫只是随意看看，你不必在旁作陪了。”毕士安转向刘丰儒，道，“丰儒，扶你家经略使下去歇息。”
刘丰儒躬身应道：“遵命。”
可狄青却甩开了刘丰儒的手，他挺直脊背，沉声道：“谢老都统制好意。但公主殿下在此，臣身为大宋臣子，理当随侍在侧。”
赵灵儿见状，忽翻身下马，走到狄青面前，语气诚恳：“狄经略使，你且先去歇息。本宫在此，还请你以自身安危为重——你若累垮了，我大宋岂不是少了一根擎天柱？”
幕僚宫寒也上前一步，劝道：“大帅，公主殿下所言极是，身子要紧啊！您已数夜未曾合眼了。”
狄青看着赵灵儿，眼中闪过几分动容，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臣，遵旨。”
待狄青与宫寒离去，赵灵儿转头看向刘丰儒，语气平淡：“你便是刘将军？本宫奉官家之命巡视西宁大营，你在前边带路吧。”
刘丰儒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毕士安，似在寻求指示。赵灵儿见状，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虽轻，却带着皇家不容置疑的威严。刘丰儒心中一颤，再不敢迟疑，连忙躬身道：“公主殿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