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佾面上浮现笑意,开口说道:“现今曹家有大伯主持大局,又有二叔您这般智谋之士,何来‘盛极而衰’这等说法哟。”
曹鹫听闻,当即摇了摇头,说道:“老夫听说,前些时日在朝堂之上,官家本欲命你出任吏部尚书,狄青任兵部尚书,除了你堂兄曹仪,然而朝中大臣几乎人人反对,最终仅狄青获任。如此看来,朝中大臣对咱曹家忌讳颇深呐。”
曹佾神色沉稳,缓缓说道:“佾身为大宋臣子,无论身处何职,自当殚精竭虑,死而后已。”
曹鹫轻叹一声,道:“佾啊,你二叔我这人直来直去,便直言了。往昔我汴京曹家确有对不住你之处,家族之中亦有人多次打压于你,老夫知晓你心中定有不满。”
曹佾目光微冷,嘴上却依旧挂着笑容:“二叔此言差矣,汴京曹家对佾向来关照有加,当年佾与拙荆成亲,还是大伯担当的主婚人呢。”
曹鹫仿若未闻,接着说道:“但佾你毕竟姓曹,无论行至何处,旁人皆将你视作曹氏族人,即便当今官家,恐也未将你全然当作曹家中的外人。”
曹佾脸色一沉,问道:“二叔,您这话是何意?”
曹鹫并未直接回应,转头对身旁的曹封说道:“你且先出去,在门外候着。”
曹封虽心有不愿,但不敢违逆曹鹫之意,只得起身离去。
曹鹫这才看向曹佾,说道:“你子和大伯托老夫给贤侄带了件礼物。”
曹佾冷淡说道:“小侄乃晚辈,岂敢收受大伯之礼。”
曹鹫自怀中掏出一个锦盒,说道:“贤侄不妨先看上一看。”
曹佾接过打开,一旁的曹夫人讶然道:“曹家执事牌。”
曹佾颇感难以置信,仔细端详,确是代表曹氏家族长老至高权力的执事牌。
曹鹫在旁说道:“此乃曹家首席执事的令牌,贤侄若接受,在曹氏一族中的地位便在老夫之上,仅次曹氏宗主。”
曹佾、曹夫人与曹媛三人相互对视一眼,皆未料到曹旭竟如此大方。
曹媛忽嘲讽道:“二叔,若不是今日大哥身居高位,汴京曹家岂会如此。”
曹鹫倒也坦诚,说道:“所言极是,但恐怕还得算上贤侄女你,于后宫之中,你对官家的影响力无人能及。”
言罢,他又转向曹佾:“宗主还让我给贤侄带句话。”
曹佾仍在翻看那块令牌,问道:“如何讲?”
曹鹫一字一顿说道:“宗主应许,待你登上宰执之位那日,便是你成为曹氏宗主之时。”
此言一出,如惊雷般震得三人一阵恍惚。曹媛当即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曹鹫微笑道:“贤侄女,二叔已然说得很明白了。”
曹媛思索片刻,问道:“那曹仪呢?他如今身为刑部尚书,向来不都是你们选定的下任宗主人选么?”
曹鹫苦笑着解释道:“仪儿这个尚书之位,不过是你大伯退隐之际,官家给予曹家的安抚罢了。这些年他在刑部毫无建树,怎能让你大伯放心将宗主之位交付于他。佾啊,宗主还应下,等你入朝,我们便将仪儿外放到一府去任知府。倘若你成为宗主之后,仪儿仍屡屡给你添乱,那你……便自行处置吧。”
曹佾等人皆默不作声,心中明白尚书之位比知府高一级,向来皆是知府升迁为尚书,如今尚书去任知府,显然是要给曹仪安个罪名而后下放。至于那句“自行处置”,便是说日后若有必要,曹仪的性命便掌握在曹佾手中了。
曹佾忽笑着说道:“二叔不远千里从京城赶来,一路奔波劳累,小侄这便吩咐下人,为二叔和封弟安排好住处,先去歇息一番。今晚小侄设家宴,为二叔接风洗尘。”
曹鹫亦笑着回应:“那就多谢贤侄了,早闻成都城的瘦西湖风光旖旎,二叔我可是向往已久了。”
曹佾道:“那是自然,届时小侄必定亲自陪同二叔前往游览。”
言罢,喊道:“来人,带二位客人至客房休憩,二叔,请。”
将曹鹫送出门后,曹佾返回屋内。三人沉默片刻,曹夫人忽而笑出声来。
“好个曹旭,妾身着实佩服得紧。怪不得他能把持朝政二十年,即便曹家面临危机,也能想出此等办法。夫君,多年来妾身一直为家父被你大伯压制而心中愤懑,今日算是心服口服了,家父确实不冤。”
曹媛若有所思地问道:“嫂嫂之意,是此事于我们大有益处?”
曹夫人看了曹佾一眼,笑而不语。她深信丈夫已然洞悉其中奥秘,即便在曹媛面前,她亦不愿过多抢丈夫风头。身为女子,既已有幸嫁与如此才智超群之夫,还是将更多心力置于相夫教子之上为好。
曹佾沉思片刻,说道:“此事可谓合作则两利,相悖则两害。官家向来忌惮曹氏一族,虽大伯已然退隐,但在其幕后掌控下,曹家于朝廷与民间的势力并未减弱。若欲将曹家连根铲除,官家恐力有不逮,且可能致使朝廷与民间动荡不安。如今大宋边疆战事频仍,官家断然不会出此下策。但倘若利用我来制衡汴京曹家,我身为曹氏族人,又居高位,族中之人即便有所不满,亦不致令朝廷与民间陷入混乱。而且日后若我对官家怀有二心……”曹佾声音渐低。
曹媛接口道:“若大哥不忠,官家便能轻易将你扳倒,曹氏族人非但不会相助,说不定还有人暗自欣喜。”想到枕边人心机如此深沉,曹媛不禁心生惧意。
曹夫人心中暗忖“志大才疏”,然顾及曹媛在场,并未说出口,转而对曹佾说道:“夫君,你说咱们该当如何?”
曹佾摇了摇头,说道:“为夫虽与汴京曹家素有嫌隙,但实难做出加害族人之事。”
曹夫人点头称是:“夫君所言极是,曹旭一心为曹氏家族着想,既已应下此事,定会全力辅佐夫君。除非近期汴京曹家骤然出现一位才华卓绝之人,否则难以对夫君构成威胁。但妾身以为,此等可能性不大,不然曹旭大可再观望些时日,无需急于将宗主之位传予夫君这一旁系子弟。”
曹夫人看向曹媛,又道:“其实若应下此事,对小妹亦有诸多益处。”
曹媛面露疑惑:“我?”
曹夫人微笑着解释道:“你想啊,小妹在宫中屡遭排挤,你大哥又远在成都府,难以施以援手。若汴京曹家全力支持小妹,再加上我们毕家上下运作打点,小妹在后宫的威望必定大增。那皇后虽母凭子贵,但不过是礼部向尚书的远房侄女,如何能与我们相较。届时皇后若再训斥小妹,小妹你便可与之理论一番了。”
曹媛忍不住笑道:“她若有嫂嫂一半厉害,我在后宫怕是早就立足不稳了。”
※※※
家宴结束后,曹佾夫妇留曹鹫于书房饮茶。
众人闲聊一阵后,曹鹫不欲再拐弯抹角,遂问道:“佾,你打算如何回复宗主?”
曹夫人为曹鹫的茶盏添了些水,笑着说道:“二叔,咱们不妨坦诚相告,大伯所应许之事,实则对夫君意义不大。”
“哦?”曹鹫面露诧异,“何以见得?”
曹夫人轻轻一笑,说道:“大伯舍弃亲子,欲立夫君为曹家宗主,想必实出无奈。曹仪虽无大才,但勉强亦可做个曹家的太平宗主。大伯此举,恐是担忧重蹈当年太祖诛杀腾家之覆辙吧?”
“雅蝶侄女果然聪慧,将其中利害剖析得一清二楚。”曹鹫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二叔年事已高,一路奔波,险些将此事忘却。这是你父亲给你与佾的家书。”
曹佾夫妇大为惊异,毕士安与曹旭在朝中向来势如水火,怎会托曹鹫带信?
曹佾接过信打开一看,信中仅有八个字:认祖归宗,其益无穷。
夫妇二人面面相觑,神色颇为怪异。曹佾先前一直顾虑,若答应曹旭,不知该如何向岳父交待,未曾想岳父非但不反对,反而修书劝自己认祖归宗。
曹鹫亦对信的内容颇感好奇。当时曹旭将信交予他时,并未多言,只命他转交给曹佾。他亦觉不可思议,何时大哥竟与毕老匹夫化干戈为玉帛了?
曹佾看向夫人,曹夫人微微点头。虽她亦不明父亲此举之意,但这信确是父亲手笔。
“二叔稍待片刻,”曹佾起身说道,“小侄夫妇暂离片刻。”
“佾你自便。”
至内室,曹佾问道:“夫人,你觉得岳父大人此举是何用意?”
“妾身亦不清楚。”曹夫人思索着,“不过这些年,妾身一直觉得有些蹊跷,家父明明有几次可大力打压曹家势力,却似突然糊涂,眼睁睁看着良机错失。且曹、毕两家百年来,虽纷争不断,但多为琐事,每逢关键之时,总能大事化小。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曹佾倒吸一口凉气:“并非全无可能。据为夫所知,当年曹彬公与镇远公皆在本朝太祖麾下效力,二人本为好友,大宋立国后却不知为何突然反目成仇,太祖多次调解无果,只得将镇远公调往西宁防线,曹彬公则弃武从文,成为本朝首位宰执。若此事当真为二位先祖有意为之,那可真是深谋远虑啊。”
“正是正是,”曹夫人连忙说道,“这百多年来,太祖及之后的几位官家,一直利用曹、毕两家相互制衡。你瞧那开国的三大家族,贺、陈、沈三家不足十年便遭灭顶之灾,其罪名亦疑点重重。你我两位先祖战功赫赫,远在这三家之上,却能幸免于难,恐怕与此关联甚大。”
曹佾一拍手,道:“如此说来,大伯应许让为夫接替曹家宗主之位,说不定亦有岳父大人从中助力。”
“不是说不定,而是定然。否则这封信也不会经由曹鹫转至你我手中。”曹夫人忽而面露愠色,“如此大事,父亲竟瞒我许久。亏我往昔还费尽心思帮他对付曹旭,原来皆是徒劳!”
曹佾劝慰道:“这也怪不得岳父大人,此事机密非常,或许唯有两家宗主知晓,夫人你看二叔亦是满脸疑惑。”
曹夫人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有劳二叔久等了。”曹佾从内室走出,曹鹫留意到曹夫人面色不佳,心中不禁忐忑,说道:
“佾……”
“二叔,”曹佾心意已决,“佾身为曹氏族人,定当无论何时皆维护曹氏家族之利益。”
曹鹫面露宽慰之色,笑道:“如此便好。佾贤侄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
“但小侄亦有两个请求。”
“但说无妨。”
“其一,汴京曹家在京城需全力支持小妹,助她于后宫掌权。”
“这是自然,宗主与大嫂定会将贤侄女视如己出。”
“其二,此事虽无需大肆宣扬,但家族中所有执事长老皆应知晓。还望宗主与二叔多费心力,佾不想日后出任宗主时,族中仍有不服之人。”
曹鹫思忖片刻,道:“可行。宗主与二叔我定会全力支持佾你。”
曹佾微笑着问道:“那宗主与二叔还有其他要佾做的吗?”
曹鹫摇头道:“并无其他,只要佾时刻将曹家放在心上便好。”曹鹫深知,此等大事,曹佾表明态度即可,无需多费言辞。
“佾定当竭尽全力。”
“那咱们击掌为盟。”
“啪”
两人的手在空中紧紧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