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北疆的积雪已开始消融,大营内的临战气氛愈发浓重。军官们大多经历过当年与回纥之战,深知开春时节绝不可掉以轻心。一时间,各营校场的喊杀声此起彼伏,震得营寨木栅栏微微发颤。
都统制大帐之中,烛火摇曳映着巨大沙盘,高尽忠按剑而立,眉头拧作一团,沉声道:“长风,塞尔柱大军陡然后撤数十里,此中究竟藏着什么勾当?”
“末将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华长风抱拳躬身,语气满是困惑,“彼辈不单全军后撤,更将兵力尽数收拢,近二十万部众相隔不过三十里。这般排布,我大宋与契丹联军固然无从下手,可塞尔柱的一举一动亦难逃我等眼线,这……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二人脸色同时沉了下去,如蒙寒霜。两军对垒之际,最凶险的从非阵前搏杀,而是摸不清敌军的图谋。高尽忠负手踱步良久,忽停住脚步问道:“长风,你常去精锐营巡查,可知那营中操练得如何了?”
华长风脸上终露几分笑意,朗声道:“都统制大人尽可放心!据末将所知,曹将军练兵已见大成效,依末将之见,也该是启用精锐营的时候了!”
高尽忠仍有疑虑,眉头未展:“此话当真?那些武林中人素来桀骜,怎会这般容易俯首帖耳?”
“都统制大人该是听过些风声!”华长风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我大宋武林两大世家,便是被曹将军亲手诛灭,这些武林中人对曹将军实则又惧又怕,若非万不得已,绝不敢轻易开罪。况且曹将军自身武功卓绝,末将曾亲眼见他设擂迎战,除了九黎派门主朱通与胡临沧外,无人能接他十招。即便朱、胡二人,也需联手方能勉强维持不败,那一战直看得末将目眩神迷,在场众人无不信服!”
“那五百杂胡儿呢?”高尽忠又追问道,语气中仍带着几分担忧。
华长风迟疑片刻,缓缓道:“十日前,曹将军已将武林中人与那五百杂胡儿混编一处,精锐营更已全体换上回纥服饰。不过至今为止,倒未曾有过不和之事发生。”
高尽忠倒吸一口凉气,满脸诧异:“真是奇了!这杂胡儿何时变得这般顺从了?”
华长风并未作答,心中早有疑虑盘旋——那杂胡儿领队齐伍,对营中事务过分上心,且此人面对曹炬时,那恭敬神态绝非伪装,倒不似马贼头领,反倒像极了军中将领。
高尽忠摇了摇头,仍是放心不下:“我终究还是有些疑虑。嗯,长风,你即刻去一趟精锐营,转告曹炬,让他好好筹划一番。何时能在本帅面前证实精锐营确实可用,本帅便即刻让他出塞。还有,时日断不可拖得太久,否则本帅定要治他贻误军机之罪!”
“末将遵命!”
华长风刚要转身离去,一名指挥使匆匆掀帘入帐,到高尽忠面前单膝跪地,高声禀报道:“启禀都统制大人,京城有圣旨到,此刻离我大营已不足三里!”
“圣旨?”高尽忠与华长风同时惊呼出声,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顿时明了——新的朝局,已然定了。
“……北疆大营驻守边疆,战功赫赫。诸卿皆为朝廷栋梁之材,今有未开化之蛮族塞尔柱来犯我大宋天威,朕身在朝中,心系北疆……”
曹炬跪在高尽忠与华长风身后,神色却有些心不在焉。京中前些日子发生的变故,凛风阁早已派人向他禀报。那皇后娘娘之所以怒不可遏,执意要置付淑妃于死地,原是舒晓云与姑姑曹媛设下的圈套。付淑妃正是在她二人暗中支持下,才敢屡次故意招惹皇后。先帝在世时,皇后便已对独享恩宠的付淑妃恨之入骨。那一日,当付淑妃当着她的面讥讽她没有当皇太后的命时,皇后终是失了理智。而赵婉主张立赵文基为帝,与德妃也早已水火不容。加之她之前极少在宫中以真面目示人,先帝从大猎归来后神智不清,赵婉在曹佾与狄青的支持下突然执掌朝政,皇后一度对其身份深表怀疑,数次大闹后宫。赵婉何等孤傲,岂容他人在自己面前如泼妇般谩骂,当即命长平宫的几位宫女稍展身手,便把皇后一行打得落荒而逃。赵婉至此,亦对皇后再无半分好感。如今晏殊一死,皇后最大的靠山已然倒塌,赵婉再无顾忌,那付淑妃之事,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相较于圣旨内容,曹炬倒对那颁读圣旨之人更感兴趣。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新任礼部侍郎汪桐郃。曹炬记得他该只有二十五六岁,可此刻看来,却是面目沧桑,较自己离京时成熟了许多。
汪桐郃身后站着一个太监,曹炬也认得,正是曾与他交过手的大押班王永禄。这些时日,曹炬一直在校场上与精锐营将士摸爬滚打,可真正能与他好好过几招的,却没几人。看着这个号称大内四大护卫之一的老太监,曹炬手底不觉有些发痒,暗自琢磨着,有什么法子能逼他与自己大战一场。
王永禄察觉曹炬在偷偷打量自己,眼中闪过一抹寒光。见这小子接圣旨时仍这般不知规矩,当即狠狠瞪了他一眼。曹炬毫不示弱,借着低头的功夫,竟翻给了他一对白眼。
王永禄气得身子微微发颤,牙咬得咯咯作响。曹炬却毫不在意——宫廷内侍连结交朝中官员都是明令禁止,王永禄虽是大押班,也只能管管皇宫后院的琐事。可在皇宫之内,就算他势力再大,难道还能大过自己姑姑与赵灵儿么?
“……钦此!”冗长的圣旨终是念完,大营众将领齐齐叩首,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叩谢皇恩。汪桐郃将圣旨交给身后随从,缓声道:“都统制大人,诸位将军请起。”
随后,高尽忠在都统制大帐设宴,为汪桐郃等人接风洗尘。席间,汪桐郃却始终郁郁寡欢,眉宇间满是愁云。他自幼师承晏尚书,对这位老师极为敬重,晏尚书之死,对他打击极大。况且晏尚书一直坚持,要等侧妃杨秋儿产后再推举新皇登基,可他死了没几日,蜀王世子便登上了皇位,皇后也被囚禁起来。汪桐郃深感愧对先师,他如今虽也算朝廷重臣,可毕竟人微言轻,仅新任礼部尚书曹仪,便将他压得死死的。照理说,新皇登基之时,正是礼部最为繁忙之际,可曹佾怕他在身边碍事,早朝时一句话,便把汪桐郃打发到了北疆大营。
其实曹佾完全是多虑了。汪桐郃内心深处,亦觉得新皇越早登基越好——蜀王世子至少能亲临朝政,而储君侧妃杨秋儿就算生下皇子又如何?登上皇位后,至少十余年不能亲政,朝中大权还不是把持在三大家族手中?若说皇后娘娘也能与曹佾和丁谓相抗衡,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晏尚书执意要等杨秋儿生产,恐怕多少和皇后是他侄女有些关系。汪桐郃时常暗自感叹,即便是圣人,亦不免有偶尔徇私之时。
高尽忠与华长风虽为人直爽,却久在北疆,与朝中官员接触不多。汪桐郃年纪尚轻,他二人从未听过此人名字,更不知其脾性如何。酒过三巡,帐内场面便显得沉闷起来。华长风对曹炬使了个眼色,曹炬当即会意,端起酒杯起身道:“汪桐郃大人,你我今日在此相见,也算得上是他乡遇故知,来,小弟敬你一杯!”
汪桐郃暗自嘀咕——他乡确是他乡,可这“故知”二字,还是算了吧!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驳了曹炬的面子,只得举杯将酒饮下。
没一会儿,曹炬又站起身来,端着酒杯道:“汪桐郃大人风尘仆仆,不远千里来到北疆,一路辛苦,小弟再敬你一杯!”
“汪桐郃大人新晋礼部侍郎,此乃大喜事,小弟先前未曾道贺,实是有罪,今日在此补上这杯!”
“汪桐郃大人……”
……
不知不觉间,曹炬已敬了汪桐郃十余次。汪桐郃原本酒量就一般,此刻早已满脸通红,眼神都有些涣散。可曹炬依旧不依不饶——当年在京城时,他替父亲出面招揽汪桐郃,几次都被对方骂得狗血喷头。曹炬虽说不至于因这点小事记仇,可如今能在酒席上顺便整整此人,心里还是乐意为之的。
“汪桐郃大人……”
“停!”
汪桐郃终是撑不住了,抬手阻止道:“曹将军,这天南地北的理由,都让你说尽了!梁某酒量浅薄,任你再巧舌如簧,这一杯,是定然不喝了!”
曹炬满脸惊奇,故作不解道:“汪桐郃大人,小弟此次敬酒,乃是应尽之礼数,若不然,家父知晓了,也会怪罪小弟不懂规矩!”
汪桐郃没好气地说:“这关枢相大人何事?”
杨文广不忘添柴加火:“曹将军,你敬这杯是何道理,说来听听。”
曹炬长揖及地,朗声道:“小弟敬姐夫一杯,姐夫务必饮下。”
汪桐郃闻言,手中酒杯猛地一颤,酒液泼溅衣襟,面色涨红如猪肝,厉声道:“一派胡言!谁是你姐夫?”
曹炬抚掌而笑,目光坦荡:“小弟与舒晓云姑娘情投意合,家父与韩大人已颔首应允。尊夫人乃晓云表姐,论及辈分,小弟自当称汪大人一声姐夫。”
杨文广抚须大笑,声震帐内:“理当如此!这三杯酒,汪将军非饮不可!”
汪桐郃语塞,半晌方憋出一句:“此说不通!舒晓云姑娘尚未过门,怎能算数?”
“若已过门,方才见汪大人时,小弟便该行妻弟之礼了。”曹炬举杯过顶,“汪大人,小弟先干为敬。”说罢仰首饮尽,杯底朝天。
帐角忽有阴恻之声响起,王永禄目光如毒箭射向曹炬:“曹炬!那长公主殿下呢?她日夜为你忧心,你竟将她抛诸脑后?”
长公主?!
曹炬一口酒直喷而出,呛得连连咳嗽,急道:“王都知!此言差矣!末将对长公主唯有敬畏,绝无半分非分之想!”
王永禄怒拍桌案,木屑纷飞:“曹家小子休要胡言!官家登基,已册封灵儿公主为长公主殿下,此事你竟不知?”
曹炬心头大石轰然落地,暗忖原是换了名分,想来凛风阁觉此事无足轻重,故未入秘函。他定了定神,朗声道:“末将与灵儿……长公主之事,不劳王都知费心。何况大押班职在宫中,何时竟管起公主婚嫁了?”
“曹炬!”王永禄盛怒之下,一掌将身前案几劈为两段,“你敢顶撞咱家?”
“王都知好俊的功夫。”曹炬面色转冷,“但末将所言句句属实。大押班职权何在,难道自己不知?”
“曹将军,不可对都知无礼。”高尽忠起身打圆场,心中却也嫌王永禄过分。曹炬好歹是西宁大营将领,轮不到一个内监在帅帐中撒野。
杨文广亦道:“曹将军,方才言语确有不妥,向王都知赔个不是吧。”
曹炬应声“是”,趋步至王永禄身前躬身:“请王都知恕罪。”
王永禄侧脸斜视,冷笑道:“咱家可受不起。”袍袖猛然一拂,劲风如刀直卷曹炬胸口。曹炬早有防备,双手由抱拳化掌,内息陡转,竟将袖上力道消弭于无形,反倒生出一股吸力。
王永禄只觉袍袖不受控制飞向对方,惊怒交加。他身为大内四大护卫,怎肯在晚辈面前失了颜面?索性欺身而上,曲肘便撞曹炬面门。曹炬故作惊慌:“王都知,你……”双掌却如铁闸般猛击对方肘部。
“砰”的一声闷响,王永禄身形不动,双足却在地上划出数尺长的深痕;曹炬则踉跄后退,两名指挥使连忙上前搀扶。
帐内众将无不怒视王永禄。明明是曹将军赔罪,这老太监却先以袖伤人,再行肘击,行事卑劣至极!
王永禄脸色青白交替,喉头一阵发甜,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他硬接曹炬双掌,内腑已受震荡,此刻唯有赶紧寻地疗伤,哪里还顾得上颜面。
出帐后,王永禄仰天长叹。虽是以一肘对双掌略有吃亏,但曹炬武功精进之速,已远超预料。长公主当年一时心软,以固本丹救了这小子,日后怕是要悔不当初。
曹炬实则毫发无伤,借后退之势卸去了所有力道。见高尽忠与杨文广上前,他不再作态,挺直身子示意无恙。
王永禄出丑,汪桐郃也觉脸上无光,托言旅途劳顿,带着随从匆匆告辞。
曹炬向来豪爽,待同袍素来慷慨,人缘极好。汪桐郃一走,帐内顿时爆发出怒骂之声。众将皆是军中汉子,粗话连篇,顷刻间已将王永禄祖上问候个遍。有人一时口快,竟操心起他的子孙来,引得哄堂大笑——太监断子绝孙,原是天经地义。
高尽忠听骂声越来越粗鄙,眉头紧锁,喝道:“杨将军、曹将军留下,其余人各回营中!”
众将不敢违逆,纷纷告退。
帐内只剩三人。杨文广知高尽忠心意,便道:“曹将军,将精锐营这月来的操练情形,向都统制大人禀报吧。”
曹炬不敢怠慢,一一详述。高尽忠大多已从杨文广处听过,听了片刻便打断:“你说精锐营已可出塞,有何凭证?”
曹炬略一沉吟:“末将今夜便带精锐营出营。请都统制大人传令各处岗哨加强戒备,三日内,末将必有所证。”
高尽忠目光如炬,紧盯曹炬:“曹将军,军中无戏言。”
曹炬躬身:“请都统制大人放心,末将绝不敢欺瞒。”
“好!”高尽忠颔首,“本帅便在此等候消息。”
曹炬退出帅帐,脑中忽然闪过一事:
灵儿升为长公主了,那老姑婆以后怎么称呼,太长公主?